老秀才说起蛮荒天下的周密，本姓贾，著有《太平十二策》，原本是浩然天下正儿八经的儒生。有人说“一代大儒唯贾生”，而说这话的人，在儒教内部地位很高。看上去是肯定“贾生”的学问，其实是赞成“贾生”的主张。在儒家文脉内部，对“百家争鸣”的状态颇有争议。原因倒也好理解，既然浩然天下是儒教的天下，就应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并不一定就是出于私心，既然信仰，自然是认定的“大道”，其余佛、道两家也是这样。老秀才认为《太平十二策》是一剂猛药，能给天下带来“太平”，但却背离了儒教的根本。
至圣先师定“善恶”，礼圣以“礼”来体现“善恶”。所谓“礼”，其实就是社会规范。老秀才将之比喻成搭建了“房屋”，容纳人们在里面遮风避雨，但这个房屋并不完美，四处漏风，需要后人不断地修补。亚圣的“性本善”，文圣的“性本恶”，都是对“房屋”的修补。他们的观点看似相左，其实都是为人谋划，方向都是指向“善”的结果，只是各自道路不同。在这个阶段，儒教可以看成是“人之道”。
道教追求成“仙”，佛教追求成“佛”，哪怕佛教有“普渡众生”的说法，那更多是成“佛”的途径，而非目的。唯有儒教，追求的是人类更大程度上*素质*的提升。无论走什么道路？信仰诸子百家的哪一家？都有各自“大道”显化，走到最后，各家的“道”都是接近的。老秀才拿“匾额”做比喻，匾额悬在高处，对联贴在宽处。越是宽阔的道路，人们可选的道路就越多，就越有可能走到高处。至于你成“仙”还是成“佛”，只要你到了高处，不在是浑浑噩噩的人，儒教是不在乎的。这时候的儒教，有这种大胸怀。
可惜的是，美好的愿望总被现实击碎，儒教期待的未来并没有实现。反倒是老秀才的“性本恶”论，衍生出的“事功学说”，在实践中取得很好效果。“性本恶”的“恶”并不是指罪恶，而是“欲望”，既然人天生拥有各种欲望，那就应该因势利导，用“大小、顺序”等学问来教化、规范人，这就是“事功”，其结果也是指向“善”。
“事功”是王道。“事功”用利益和惩罚相结合，实现了“善”的结果。在利益的引诱下，在规则的驱使下，就像现在的宝瓶洲，确实人人努力，上下一心，“愿挽天倾者请起身”，崔巉的声音犹在耳边。但这是真的“善”吗？是发自内心的“起身”吗？如果不是大骊王朝的强势，如果不是信任或者说惧怕崔巉，到底是鸟兽散的多，还是愿意死战的多？“桐叶洲”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事功”导向的“善”，是善行，而非“善”果，而后者才是儒教的目标。这也是三、四之争中，老秀才认输的原因，也是当崔巉提出“事功”的时候，老秀才断然否定的原因。崔巉叛出师门，在宝瓶洲实践“事功”，大骊王朝吞并宝瓶洲的过程，书院一直态度暧昧，并没有强行叫停。因为人类与妖族的战争，需要一个强力的帝国，也因为老秀才在至圣先师面前耍赖，这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请求。
如果说“事功”还留有余地，你真的“淡泊名利”，只要不违反规则，仍然可以过逍遥的日子，可周密的“太平十二策”，就完全是不讲道理的“霸道”。给予读书人崇高地位，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暴力来统一信仰，以威胁来达到“善”行。如果采用周密的“太平十二策”，宝瓶洲有更高的效率，也会有更高的胜算，甚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这样的话都不用说，就已经可以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反对者早就被压服，但不要说是“善”果，就连“善”行都是假的，都是被强迫的，人心中没有“善”的意愿，埋藏的只是被压抑着的火山。老秀才说“太平十二策”要比“事功”更极端，已经很留有余地了。
儒教可以接受“事功”的王道，却不允许“太平十二策”的霸道，但世事最让人无奈的地方，“人道”的结果就是一团散沙。周密嘲笑儒教无能，要取而代之。从历史上看也是，儒教逐步演变成儒家，成为皇家的统治工具，宋、明时期“外儒内法”，就是“事功”学说，还能保留读书人的尊严，读书人还有一席之地。等到清朝完全走上“霸道”，儒家反而沦为一张空壳，读书人成了僵化的代名词，但同时，清朝又是历史上最强大的帝国。人性如此，老秀才徒增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