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饼
霜降过后，霜多了，早了。
霜降过了，霜重了，厚了。
今年的柿饼硬实得像石头板子，
但黄山爱吃。
文 | 张扬
· 一 ·
十月中旬，霜落了，霜花又遍了一地。黄山坐在自家的土屋顶上数着，他不知道是一朵还是一片。黄山生在霜降当天，乡里人都说黄山这娃生得好，是霜打出来的，硬实。
黄山他爹黄石种了一辈子的土柿子，好吃柿饼，不好柿子，他说那味儿涩。黄石老汉每年定要赶在霜降前摘柿子，生怕霜打疼了这皮薄肉嫩的小东西。十月上旬，黄石老汉总会空出几天，自己做柿饼，自从黄山他娘死了，每年都得他自己做，黄山也帮点忙。
黄石老汉从来不会像隔壁吴老汉那般，抬着个大脑袋，后脑勺勒出几层肥肉，手上拿着根钩子去钩柿子，钩下来的柿子倒不会摔得稀烂，因为都是青柿子，一筐一筐的用厚布裹着，等它慢慢掖红。多像个委屈的孩子，又一滴泪也不让流。黄石老汉爱这片柿子林就像爱自己的孩子，虽然黄山一直觉得他爹不爱他。
黄石老汉每年都要爬上柿子树，光着脚，脚心贴在老枝丫上，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乡里人会看见黄石老汉挂在柿子树上。今年比往年要冷，黄石老汉又光着脚爬上柿子树，他不让黄山上来，只是让他拿个筐子在下面接。
· 二 ·
黄石老汉只摘红得可以透得出光的柿子，每个柿子留个小把，黄山在下面拿筐子接着，他的目光顿在了他爹的脚上，黄石老汉的脚很糙，脚后跟裂出口子，像个深沟，过了许久黄山的目光才从那深沟里拔出来。
黄石老汉家的柿子跟别处不大一样，就算是红得蹭亮的也硬实着。黄山最喜欢吃这般的柿子，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浅尝它的糙皮，第一口的糯甜，而最令他爱的是里面的脆心。今年冷得早，霜降前风大得厉害，满树的柿子被吹的在枝丫上荡着。柿子皮儿薄，黄石老汉在树下看得揪心，生怕蹭破点皮。
黄石老汉找来根长杆子，上面系根花绳，把留着小把的柿子脑袋栓在绳上，挂在自家门前，等着从土里窜出来的风把柿子身上的汁水抽走。屋前的柿子一天天小了，缩紧了身子，起了皱。
霜降前一天，白莹莹的糖霜析出来攀在果肉上，红得透亮的柿子皮成了褐色，比黄土暗一点。霜降那天，早晨的露攀上了每个庄稼人的裤腿，钻进了缝里，冷得厉害。黄石老汉一早就担着两大筺柿饼去镇上了，今天是黄山20岁的生日，他琢磨着把柿饼卖些钱割两斤肉回来给黄山做红烧肉吃。
镇上的人不晓得藏哪儿了，老街上难见个人影，可能附在玻璃窗上的霜花遮住了早晨的光亮，屋里的人不知道天亮。黄石老汉冷，但他不哆嗦，也不搓手，老街上静得很，黄石老汉脚后跟绽开了肉，听得很清楚。快到中午了，黄石老汉一个柿饼也没卖出去，霜花附在爬满糖霜的柿饼上，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沁得发抖。
他担着两筐满满的柿饼朝街头走去，到牛二的猪肉摊前，赊了两斤肉就回去了。黄山早就做好了饭，在自家门槛上蹲着睡着了。迷迷糊糊被轰隆隆的卡车声吵醒了，他看见十几个穿绿衣服的男人肩上扛着一筐筐东西正往车上装，吴老汉带着金边眼睛，手上拿着个小册子和一支笔，记着什么东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个镇上来的写生画家。
· 三 ·
黄山本想站起来把步子挪近些看，哪知道蹲得太久，腿绷得死死的。正赶上黄石老汉从小路回来，一个叼着烟的胖男人赶忙朝黄石老汉走去，他一股劲儿的想要凑得近些，可他嘟囔的肚子拉远了距离。胖男人鼻腔里涌出来的白烟把黄山他爹缠得死死的，黄山看不清，只看见那个胖男人不停煽动的嘴唇。
黄石老汉回来了，霜花化成了水，渗进了棉衣，他该是热了。
黄山还楞在门槛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他想说:“爹，饭都弄好了，在桌上。”，他又想问:“爹，那个胖男人跟你说啥了？”。但看着两筐皱巴巴的柿饼，他又什么也说不出。
红烧肉的香味溜进了黄山的鼻腔，钻进了他的胃里，肚子咕噜的叫了，黄石老汉把热腾腾的红烧肉端上了桌，黄山拿了碗筷。今天的肉也塞不住黄山的嘴，“爹，那个胖男人跟你说啥了？还有……吴老汉屋里咋了？”,黄山的嘴唇泛着光，更饱实些了。
· 四·
黄石老汉抿了口土烧酒，“他狗日的吴老汉，拿掖红的柿子做饼子，还卖个高价钱。还有那个胖蛮子，说老子的柿饼子成色不好，不光生，想讨个低价钱收了。”黄石老汉又抿了两口土烧酒，胃开始烧了，脸上也泛红，像透亮的柿子，但不饱实。
黄山也道不出什么，一个劲儿的往他爹碗里夹肉，他也抿一口烧酒，呛辣了胃。
黄石老汉用筷子蹭了蹭眉头，这才舒展些，他看着黄山说:“儿嘞，都20岁了，你说你一天在屋里窝着，啥时候是个头啊，考了两年的大学也没能考上，该换个路子才好。”
黄山不说话，正压着头刨饭，眼睛碰在碗檐上了还一直往里钻。
霜降过后，霜多了，早了。今天又是赶集的日子，黄石老汉又担着两大筺硬实的柿饼去镇上，他拿出今年编好的手提筐子，往底下垫了一层布，然后往里装柿饼，装了整整一筐，他让黄山提着，跟他去镇上卖。黄山接过筐子的手抖得厉害，怕是霜重了，冷得很。
· 五 ·
黄石老汉的步子踏得急，黄山被甩在后面远远的，慢慢踱着步子，父子俩隔着几个沟沟凼凼。黄山走了四年去镇上的路，那四年，他背着书包，夹着书，是个知识人。而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没有读书人的满腹墨水，也没有商人的脑袋灵光。他怕被上了大学的同学碰个正着，可这个时候，天还没亮，就只有担着粮食的庄稼人在小路上走着，而谁也看不清谁，也来不及顾得上谁。
黄石老汉紧凑的步子催着黄山走得快些，老街人家窗户上的霜花蔫了，化成水珠，泛着光。今天，黄石老汉的吆喝声歇了，黄山厚实的嗓音钩得人心痒痒，买柿饼的人聚拢在街头。黄山觉得这是二十年来最舒服的一天，他不再强逼着自己做大学梦，他想珍惜眼下。
霜降过了，霜重了，厚了。筐子里的柿饼又被黄石老汉挂起来，糖霜抖落了不少，今年的柿饼硬实得像石头板子，但黄山爱吃。
主编 | 杨晨
责任编辑 | 牛景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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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 甘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