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写文章讲究“氛围”“烘托”，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衬托出特定环境下的特殊境界，会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柳永的名篇《雨霖铃》开头三句，既非专门叙事，也非刻意写景，而是作者有意在酝酿一种足以打动人心的、充满着离情别绪的环境气氛。“寒蝉”点出季节，是在秋天。“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礼记·月令》）。“长亭晚”，指明地点、时间。“骤雨初歇”，表明天气情状。“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这是古代许多知识分子的心理状况。何况当此清秋时节，薄暮暝暝，一阵凄凉秋雨刚停，已经来到马上就要分手的长亭了呢？作者也不只是烘托气氛，它还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从凄切的寒蝉，清秋的骤雨，薄暮的长亭，这些看来只是景物的描写当中，历历如绘地把人的感情、人的心声托了出来。特别是“寒蝉凄切”，明显地表现出离愁。
这种寓情于景的手法，诗词里常有运用得很好的。历来被看作是送别名篇的王维《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是用初春的濛濛细雨、青青柳色等客观景物来衬托人的离情。李白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是用春风不使柳条发青来点明送客的伤心。白居易的“枫叶荻花秋瑟瑟”，“别时茫茫江浸月”，以枫叶、荻花、大江、明月四样景物，既表明了季节、时间、地点，并形象地显示出“醉不成欢惨将别”的难堪心绪。这样借景写情、情景交融，字字是景，却又句句含情，往往达到刻意抒情所不能达古时钱别，设帐幕于郊外。“都门帐饮”，当指汴京城外。到的艺术效果。
“无绪”，表明心绪错乱不安。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正在留恋难舍的当儿，不解人意的舟子在催着出发了。“兰舟”，用木兰木制的船，这里是对船的美称。“留恋处”，《花庵词》选作“方留恋处”，情景更逼真。“执手”两句，更深一层地刻画出两人的留恋之情。离别在即，本来有千言万语，但却不知从何说起，便愈见出心情的“无绪”，也愈见出彼此情意的深切。“无语凝噎”，意境深沉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显得更沉痛，更真实，如果写成“牵衣顿足”，反而没有味道了。“执手相看泪眼”，是互相执手，互相注视。既噎咽得彼此不能告语，那么，只好“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了。
下句用一“念”字，急转直下，引出了对别后情景的设想。“去去”，言越去越远。越去越远，自然是难过的了，这里，作者用了三样景物: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千里”，表明烟波的绵远，去程的迢遥；“沉沉”，表明暮的深厚，天地的苍茫；“阔”，表明楚天的辽远无边。乍看，表面上没有刻意去写情，而离情却连绵不断、广阔无边地深隐其中了。作者运用的仍是融情入景，烘托点染的手法，只不过在表现它时更隐约了一些。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有云:“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在这里，柳水和李白一样，都是融景入情，从而达到了一般抒情语言所不能达到的艺术效果。
下阕“多情”二句像是从自己解说，并为上阕那种依依难舍的情状寻求理由，更深一层地表示出两人的深挚感情。“今宵酒醒何处”？这一问，与上阕“念”字呼应，是原来“设想”的继续。今天晚上你将在什么地方酒醒呢？当你从船舱里面探出头来的时候，只见两岸杨柳，晓风轻拂，残月朦胧，这是一幅多么凄清的景象啊。这里作者仍是用景物来烘托感情的手法。杨柳岸、晓风、残月，把这些单独图景排列一起，而不觉其散乱，原因一方面在于诗人借物（景）抒怀（情），用一条感情的红线把它们串了起来；另一方面在于这三件事物造成的凄清境界，是最能触动离愁的。
概括地说，在这首伤别词中，“杨柳岸晓风残月”，最充分地表现出了离人的情怀。从闻“寒蝉”而感“凄切”，而“无绪”，而泪眼相看，而“无语凝噎”……积聚下来的愁情，至此达到最高潮。俞平伯先生《唐宋词选释》称:“韩琮《露》:‘晓风残月正潸然’，魏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字句俱相似”。但在韩诗里，无论是以物拟人，或人见物而兴感，“晓风残月”主要表明时刻，人的情愫不多。魏承班的《渔歌子》写一个“柳如眉，云似发”的美丽少妇，在“落花飞絮清明节”的深夜里，“梦魂惊”后，此刻—“窗外晓莺残月”，主要也是表明时刻、光景，对于思妇形象的完成，作用并不大。所以都不如柳词情景交融，如水如乳，并使词达到一个完全崭新的境界。
“此去经年”以下四句，进一步再从送行者方面来设想:你走了，今晚就要宿在两岸杨柳的小舟中。而此后碧云楚天，烟波江上，不知相见何日！那么自今以后，就是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对我也形同虚设；就是有万千的蜜意深情，又向谁去倾吐呢！词意始终回环往复，言有尽而情意无穷。
俞文豹《吹剑录》记载，一位善歌的幕士有一次曾对苏东坡说:柳永的词，只好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由于这首词把“自古伤离别”的情怀真切逼人地写出来了；同时也表明这首词所合的乐曲适宜于少女的歌喉，浅斟低唱，曼妙婉转，动人心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也”。此词与音乐密切配合，音节响亮，叠韵（“寒蝉”）、双声（“凄切”）、去上连用（“骤雨”、“帐饮”、“泪眼”、“暮霭”、“自古”、“纵有”、“更与”）以及平上去入四声兼用而且阴阳声交错运用（如“多情自古伤离别”句），都使音乐美得到充分发挥。这怕也是柳永《雨霖铃》广泛流传的原因之一吧。你是否读过这首《雨霖铃》呢？你觉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