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飒飒
01
五月的北方，春寒料峭，奶奶在床上躺了十一年之后，终于寿终正寝了。
大伯主持着给她操办了一场丧事，之后，又紧接着办了一场喜事。
这场喜事让人大跌眼镜，结婚的是我小婶子和三奶奶家的小虎叔。
在婚礼上，我大伯作为证婚人，向村里人声明，奶奶临终前唯一的遗愿，就是让他给小婶子办一场红红火火的婚礼，把小婶子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村里人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流水席，边摇头叹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当然，小虎叔是鲜花，小婶子才是那啥。
知情人却都不以为然。
02
小婶子过门时，家里正喜事连连，大伯的工厂蒸蒸日上，大妈刚生了我堂哥这个长子长孙，我爸在部队提了干，我妈的老师资格也刚转正。
那阵子，爷爷奶奶眼睛都是顶在脑门上的，说话走路都挺直了腰板儿，摆足了架子。
越是这样，街坊邻居们看见他们就越是点头哈腰，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大家都说傻老二能嫁进我奶奶家，是天大的福气。
小婶子在家排行老二，正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角色。她本人也不争气，长得又矮又挫，眼睛小，不笑的时候像闭着眼睛入定，笑的时候堆出一脸横肉，咋看咋不招人待见，人送外号傻老二。
老天对她唯一的偏爱，是给了她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但是于她，就如同一枚精致端丽的盘扣，缝在了一件破粗布棉袄上，真是暴殄天物。
03
小婶子天大的福气还没感受到，残酷的事实就先摆在了眼前。
以前，家里的十多亩地都是我爷爷带大家抽空干的，眼下这情况，大伯大妈是肯定不干了，我爸妈也干不了。小叔刚托大伯的福去他的厂里当了电工，也没时间干。
这下除了我奶奶和小婶，也就我爷爷一个壮劳力了。
奶奶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我爷爷那是把她捧在手心儿里，惟命是从。虽然是庄户人家，可奶奶从来没下过地。
小婶子眨巴眨巴她那一线天的小眼儿，识相地跟着我爷爷下地了。
爷爷干了半辈子农活，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对小婶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他干脆不干了，整日盘着两条腿坐在田垄上，嘴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瞅瞅，在地里撅着屁股汗流浃背的小婶子，点评两句。
抽着抽着，这旱烟就从田头抽到了炕头上。除了小婶子怀孕生孩子时爷爷偶尔下地帮帮忙，十多亩地，都扔给小婶子一个人侍弄去了。
04
既然三个儿子都结婚了，爷爷就想着把家分了，于是把大家叫在一起开会。
村东头有块地是划分给爷爷的，爷爷把它分给我大伯和我爸，正好够哥俩一人盖一个三间大瓦房。
现在住的这个院子，东屋住小叔家，西屋住我爷爷奶奶，等他们死了就留给我小叔。
小婶子眼睛骨碌骨碌转着，打量打量老当益壮的爷爷和精神矍铄的奶奶，她堆起满脸横肉，用仅剩的一张嘴说，那大哥二哥都有地儿盖新房子了，咱们这儿住了这么长时间，也重新翻盖一下呗。
爷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是有钱，你就是推翻了重新盖，我都不反对。
小婶子这明摆着受了欺负又受气，她斜眼看看小叔，小叔不为所动。小婶子只好又硬着头皮说，她也想要块地盖新房。
不为所动的小叔这下动了，上去直接甩了小婶子一个大巴掌，说她一个老娘们儿，分家的事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小婶子哭着回了娘家。
分房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其实我爸妈是不想要那块地的，但是大伯早就说好了，我们家那块地他直接要了，按市价给我爸钱。至于小叔，本来就在大伯手底下混饭吃，一点儿脾气都不敢有。小叔都不说什么，我爸更不好反驳。
第二天一早起床的时候，小婶子已经在院子里喂鸡了，该说说该笑笑，就跟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05
小婶子头胎是个女孩，叫玲玲，比我小三岁，跟她妈妈一样不受待见。
我妈想随军时工作不好调动，她又不甘于因为随军丢了工作，就没办。
我爸独自一人在部队干了几年之后，特别想我们娘俩，申请转业回来了，安置得不错，是铁饭碗。
我爸的这一举动，无形中又提升了我妈的地位。
晚上，奶奶让我们一家过去吃饺子。
我们到时，小叔上夜班没回，小婶下地了，只有玲玲一人在屋里玩儿。
我妈刚洗手准备帮忙，就被奶奶摁到屋里坐着去了，她自己一个人调馅儿擀皮儿，说啥都不让我妈动手。
玲玲和我玩着玩着就不玩了，跑去帮奶奶拉风箱，还讨好地说她帮奶奶干活，晚上想跟我们一块吃饺子。
奶奶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由着她干。
小婶子回来后，奶奶让她把玲玲领走了。
玲玲还惦念着没出锅的饺子，一步三回头，被小婶子强拖了回去。
吃饭时，她们俩没过来，我妈跟奶奶问了句，奶奶也不说话，一口一个大饺子往嘴里塞，我妈就没好意思再提。
饭后，我妈偷着装了袋饺子，让我悄悄送到东屋。
我去时，玲玲坐在油得发黑的桌子前，看着碗里稀稀拉拉的清汤面，正哭得稀里哗啦呢。
小婶子看见我来了，忙站起来抹了把脸，一个劲儿地小声谢我。
我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有东西在闪闪发亮。
06
没几年，爷爷生了场病，身体每况愈下，没熬过冬天。
家人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紧接着小叔在下夜班回来的路上，连人带摩托撞树上反弹之后，脑袋正好摔在一块大石头上，送到医院就没了气儿。
我奶奶一个月里连着哭晕过去好几次，小婶子那时已经生了我小弟弟，更是哭得昏天黑地。
大伯操办完他们的后事，问奶奶想跟谁过。
我奶奶自然知道我大妈不愿意伺候她，我妈又整天上班顾不上，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呢，小婶就说让奶奶还是跟着她过，俩人还能做个伴。
我大妈暗暗吐了一口气。
住是住下了，我奶奶一点也不领情，她高高在上惯了，还当自己是封建社会的婆婆，啥都指使小婶子干。
小婶子没正经收入，拿我爸和大伯孝敬奶奶的钱，给孩子交学费，奶奶冷着脸骂她。
我妈和大妈给奶奶拎去的营养品，小婶子顺手就拎回自己屋去，奶奶斜着眼瞅着，更是不说一句好。
小婶子啥都不说，就腆着脸笑，该拿拿该用用。
大妈贬低她说，傻老二一点儿都不傻，比谁都精着呢。
我妈不愿顺着她说，也不好跟她翻脸，动不动就买些东西，说是学校发的，家里用不完，偷着给小婶子一些，大节小节都找借口给我弟弟妹妹几百块钱，让他们买文具用。
小婶子很领情，对我也很好，家里有什么都舍得给我，虽然她家的东西都是我看不上的。
07
这年雨水特别足，虽然到处湿哒哒的，但对农民来说是个好事儿。
奶奶一边喜滋滋的想着今年肯定有个好收成，一边给狗添食，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直接摔到了泥地上。
哪成想，这辈子就再没起来过。
奶奶70多了，平时看着身体还行，可人们都说年纪大不抗摔，摔一跤就不行了。
不出五服的亲戚们纷纷过来探望，放下礼品，貌似关心地问几句后，免不了唏嘘一番。
奶奶躺在床上抹眼泪，埋怨自己命苦，生了三个儿子，没个贴心的女儿。这下子病倒了，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小婶子陪着笑在边上，听听了这话，笑意更浓了，大牙花子呲着说，这不有我呢吗？
奶奶一听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
奶奶虽然眼花，耳朵也聋，可心里敞亮，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下是落小婶子手里了，想想以前做的一切，悔不当初也晚三春了。
08
村里人巴巴地等着看笑话，竖着耳朵听奶奶屋里的风吹草动。
小婶子该咋过咋过，把奶奶伺候的周周到到的。
农村人不记星期几，我弟弟妹妹几次该上学没去，周六周日又背着书包扑了个空之后，就自己长了脑子，不再等着小婶子告诉他们日期。
奶奶卧床后，为了按时给她翻身按摩，小婶子专门买了个挂历，还得上面用黑笔醒目地做上标记，生怕给忘了日子。
每次奶奶尿了拉了，都不让别人动手，必须她给奶奶换上。
夏天屋里一股子屎尿味，小婶子在里面给奶奶按摩，一按就是半天。
奶奶矫情，屋里没人时啥事儿没有，可只要有人在那说话没理她，就哎哟哎哟地喊头疼，让人给按摩按摩。
时间长了，大家发现了规律，都装听不见，打个马虎眼儿就躲出去。
小婶子不，她巴巴地凑到眼前问妈你哪疼，我给你按按？怎么样？轻点还是重点啊？好点没？
大妈在东屋坐着，嗑着瓜子说，真是个傻老二。
09
我三奶奶家有个叔叔，我们管他叫小虎叔，以前跟我奶奶挺亲，总来看她。
他一来我奶奶就拉着他不放，小虎叔挺忙的，又不好走开。小婶子就没事儿找事凑过去找奶奶说话，把小虎叔替出去。
有天，奶奶又拉着小虎聊了半天，小婶子忙完回来，正在想找个啥理由把他换出去，小虎叔就出来了，他看小婶子的眼神怪怪的，表情也不大自然。
之后，小虎叔来得更勤了，有时还会留着和她们一起吃饭。
奶奶最喜欢在别人吃饭时拉屎，小婶子习以为常地放下饭碗就去收拾。小虎叔怔怔地看着，小婶以为他嫌弃，笑着赶他出去吃。
小虎叔没出去。饭后，小虎叔又和奶奶聊了很久。
小婶子哪知道奶奶是在给她和小虎叔撮合呢。
小虎叔长得一表人才，英俊非凡，年轻时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儿。
小虎挑了一个最俊的姑娘娶回了家。没想到，两个人生了个儿子，却是个脑瘫儿。
媳妇儿一看这情况，孩子也不要就跑了，小虎叔又当爹又当娘，把孩子拉扯到七八岁时，孩子也没了。
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后来小虎叔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学了汽修，开了个汽修厂，正赶上家用汽车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小虎叔的汽修厂也越来越大，效益越来越好，算是个有钱人了。
小虎叔一直没再娶，村里不知道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惦记着他呢。
小婶子才不相信小虎叔能看上她这样的。
可小虎叔偏就看上了，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活明白了，过了半辈子，终于知道啥是最重要的了。
奶奶临终前，跟全家交代这件事时，所有人默不作声了很久，吃惊、诧异、担心。最后大伯和我爸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把小婶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奶奶才放心地咽了气。
小婶子抱着奶奶，哭得也快断了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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