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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白亮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山路弯弯，溪流般扭进更远的深山。五十里山路，才开头。
我累得不行，坐下来等父亲。父亲像漂着的一只船，晃悠悠的到了我面前，大汗淋漓。我说歇会儿不？他四顾了一下，喘息着说，这附近好像有个水井。我说还得爬，在上面呢。父亲用袖子在额上揩了一把说，走。
我让父亲走前头。
这段山路，几近笔直的陡。每次到这里，我心里就怕得慌。每走完一步，就要用眼睛量一下还剩多少，可老是量不完。
我空着手，父亲背了一背箩，里面装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铺盖、席子、箱子、书。我说除了铺盖值点钱，别的都扔了吧。父亲不肯，说拿回家有用。我说书总没有用，我的东西我知道。父亲说，拿回家你弟弟妹妹还能用。父亲固执，我懒得跟他争，何况宿舍里还有同学在。我说，这么远的路，要背你自己背。父亲沉默了一下说，我就是特意来给你背行李。
我说不背是气话。起程时，我要背，被固执的父亲争了过去。父亲说天气太热，我背不动。其实我也能背，一共也才五六十斤。
路越来越难走，天气也愈加热。阳光白亮亮，晃得人睁不开眼。路很陡，父亲的身体差点贴到地面，双脚一步一步往上攀。好在路边的水井到了，我和父亲趴在井沿上，把头伸进井里，牛一样喝水。喝完抬起头，我感觉天旋地转，肚子里有水咕囔囔地响。
歇会儿再走，我空手都走不动了，我说。父亲点头，坐在井边的树阴下，点了一锅烟。
父亲有些老，有些苍白，像什么东西的影子。我想说下一程我背，可一想到沉沉的几十斤，腿就软。没阳光也就罢了，走平路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反正父亲平素背惯了，就让他背吧。
我初中三年，父亲第一次到我们学校。那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看来父亲是天擦黑才从家里起身的。那晚我们开毕业晚会，大家准备玩通宵。老师早离了教室，我们喝啤酒，拿着话筒吼歌。同学叫：再来一个！那个最漂亮的女生说，你唱得真好！于是我又唱。土眉土眼的父亲突然进教室里，把我吓一跳。他叫我的小名，我尴尬地扔下话筒，把他拉出教室。教室里有人笑。
我恼怒地在墙上冲了一拳。父亲不知道是他得罪了我，惶恐的站着，搓手。我说谁叫你来的？父亲说不是明天放假吗？我来接你。我说我这么大了要谁接？父亲见我生气，很不自在，说，你那么多行李，我帮你背。我有一丝感动，毕竟父走了六十里山路来接我。可是，我不想看到他畏缩的样子，太土。
我把他领进宿舍，叫他睡我床上，我又回教室玩。可是，全没了兴致。天要亮我才睡，一觉醒来，已近中午，父亲在床边坐着，见我醒了，忙站起来。我们吃过东西，收好行李，一出门，就是白花花的太阳。
终于爬上了垭口。前面村子的村前有两条路，上一条是回家的，下一条不是。走上面那条，不足一里，是远嫁到这里的隔房的姑姑家。从前我路过她家，偶尔会进去舀瓢水喝。今天太热，肯定要去打搅了。在岔路口，父亲停下来，踌躇着。
下面这条路也可以回家。他说。
不，从前我走过，很远，要转到下面的河边再上来，绕一个大圈。我说。
也不远……前面几里的大槐树下，两条路又合在一起了。我走下边这条，你走上边那条。父亲说。
为啥？我问。
……有点事。父亲说。
啥事？
大人的事……小事……
要多久？我俩走一起去。
算了……你走上边……上边近，我一会儿就到。
到底啥事？我忍不住又问。
……大人的事，不关你事。父亲有些蹙。
那我背背箩。
算了，我背，你在大槐树下的岔路口等我。父亲上了下面的路。
我有点懵，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父亲走了几步，回头说：若遇到你姑姑，别说我来了……
我愈加疑惑，望着父亲的背影。
我一个人走。阳光更毒，更晃眼。到姑姑家门口，我甚至还来不及跟她打声招呼，就直奔水缸。姑姑招呼我吃饭，我谢绝了，只坐了几分钟。反正父亲走下面，一时半刻赶不上来。
不知道这几天你爸爸在家不？大爹说。
在。我说。突然记起刚才父亲丢给我的话，又补充说，不过不一定，我也好久没回家了。
你开学时他在我这里拿了点钱，说过几天就还，可是现在还没还，如果他在家，你就给我带个信……
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走那条路了，心里酸酸的，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父亲背着背萝在山路上踽踽而行的影子老在我面前晃。
告辞姑姑，我一路小跑到大槐树下的岔路口。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看见了父亲。父亲像一只逆水而上的船，晃晃悠悠地上来了，大汗淋漓。顺着他走来的小路望去，山路弯弯，如蜿蜒的溪流。
阳光白亮亮，父亲脸上的汗水白亮亮，晃眼。
爸，你歇会儿，背萝给我，我背！我迎过去，搀着父亲。
我脸上竟有些热热的东西流淌，有汗也有泪。
（父亲去世半年多了，此时想起文中写的事，忍不住泪目）
作者简介
曾用笔名朝天马，教师，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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