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夏,如火如荼的“文革”正如持续的高温天气一样,炙烤着整个中国。那时我小学刚毕业,没事就在早饭后拎个空铁桶,带上同院的小三子,到父亲工作的学院去捡蜗牛。那时家里养了几只母鸭,极爱吃蜗牛,我每天都从学院捡一小桶。看它们一口一个,吞得脖子粗梗。
铁桶快满的时候,我忽觉假山东南角的太阳,不知几时已被大团阴云吞没。那些先前还在柳树梢上聒噪的知了,也闭上了嘴巴。四周分外寂静。再看学院,四下里竟一个人影也没有。可能都到大操场去开什么批斗会了吧?可要是开大会,学院的高音喇叭照例要反复播放通知或者唱语录歌呀!今天好像还没听见喇叭响呢。我心里发毛,想回家。小三子却有些迟疑,这些天,他外公正被关在物理楼“隔离审查”,他想找机会溜进去看一眼外公。可布满爬墙虎的物理楼,门窗紧闭,毫无声息。见我决意要回家,小三子只好跟我往回走。
刚拐到学院门口的传达室门边,一声锥心的叫嚣霹雳般炸响在耳畔:“不许动,举起手来!”一大群怪里怪气、面目狰狞的人,戴着钢盔和柳条安全帽,有的端着步枪,有的挺着冲锋枪,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摸进学院。突然撞见我们,他们也吃了一惊,前面的人盯着我拎着的铁桶,用枪冲我一指,寒光闪闪的枪刺差点刺中我的鼻尖:“什么东西?举起手来!”我猛然醒悟,赶紧扔掉铁桶,举起双手。铁桶当啷一声落地,蜗牛纷纷滚出,把前面的民兵吓得一激灵,跳将开去——然后所有的枪口都瞄准了我。我从没经历过这种只有电影里才见过的命悬一线的场面。但看电影时,你永远感受不到死亡近在咫尺时的那种肃杀、惶恐和末日感——我一时魂飞魄散,两条腿软绵绵地打颤。仿佛自己已被挑起,在枪刺上凌空乱舞。我想求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哭声也发不出来。一股灼热的尿流顺着裤管淌进鞋里。就在这时,耳后爆响起凌乱的枪声。大队人马扔下我,杀啊、冲啊地叫喊着,开着枪跑远了。
枪声是冲着小三子去的。这伙人以为小三子是给里面报信。事实上小三子担忧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外公。趁这伙人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时,小三子突然一转身,飞快地跑回学院。他一边跑,一边向着远处的物理楼尖叫着:外公快逃呀,有人来杀你们啦……
枪声越来越密,外面听到枪声后赶来的民兵越来越多。他们像一大群形状怪异、尖刺利甲且裹挟着瘮人的血腥气的大甲虫,前呼后拥、躲躲闪闪地涌进了学院。太阳恰好在此时又钻出云层,刺刀的反光映着惨淡的阳光,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格外虚幻。我真切地感受到世界末日狞笑着轰然降临,像具灵魂出窍的木偶,身子紧贴着门房墙壁,直到学院里的枪声渐次稀落,大地也不再颤栗时,我才敢放下举得麻木的双手。
我溜进学院窥探,眼前一片空荡死寂。而小三子竟然没死!他跑出没多远,就被绊倒在地,额头仅擦破些皮!但许多年后,我仍愿这样想:跌倒固然帮了他,但也可能是,那些畜生多少还有些恻隐之心,念他是个孩子,将枪口抬高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