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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波 晓波的白夜
【按】诸位朋友勿惊，这一篇是接近三年前写的。这些文字，是当时的一种排遣，是对自己的一种心理治疗。人生无常，聚散有缘。那个旧楼里的病友，都是彼此艰难人生的见证者。我会一直记得他们的。
住进肿瘤内科那日，是个大晴天，阳光可以斜射到我那张床。几位病友一听清我的病，立刻抖擞精神，给我来了一场“震撼教育”。一位盘腿坐着输液的老兄说，他跟我的病一样，现在那个“东西”到处跑，已经转移到肋骨、肩胛骨了。他说的那东西，当然是癌细胞。另三位先生则连续讲了几则故事，说谁谁才查出问题半年，就经不住煎熬；谁谁花钱无数，虽有泼天富贵，还是挡不住那“东西”的狂奔……
这个阵仗，吓住了老婆大人，不断嘀咕着这个病房气氛不好，要换房。我拦下了。在这条走廊上，哪个房间不是如此？这就像囚徒进牢笼，要打一顿杀威棒。心理上挨了这顿胖揍，自个就慢慢调整好了。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忘了是哪位名家说的：“真相就是人们想尽快摆脱的东西，必须将它传染给别人。”众位病友的潜意识，应该是，大家都在这里吓掉了半条命，吓吓你，是拉你上山入伙呢。
也有人不吃这一套。比如，有一个晋江汉子，胃癌，已经浸润到肺部。人家从进来起那天，就基本不跟人聊，每次化疗完毕，先上卫生间里点一支烟。午饭从来只吃一条大鱼，唏里哗拉，胃口好得让人想不通。
乡野有遗贤，病房有奇人，特别是肿瘤病房。你想啊，都到了这步田地，什么真性情怪毛病，还要藏着掖着？
病友老周，78岁，身高185公分，看去仍还壮实。他清晨大解手的方式比较古怪，每次都要全身扒得近于精赤，只剩一条内裤，然后才能上卫生间。事毕，一定要冲澡。一天几次大解，就冲几次澡。要知道，肿瘤内科的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呢。每一次，老周都要这么招摇过市。据他太太介绍，这还是在医院，如果是在家，老周一定要一丝不挂，全身溜光，方能解决问题。
老周年轻时是水兵，眼若铜铃，看人极专注，抿着嘴，盯着你，双目慢慢就鼓凸起来。我估计，他在舰上干的是瞭望手。那双聚集的眼睛，酷肖大画家毕加索的牛眼，又像三星堆出土的双目前凸的青铜神人。周太太说，老周这双眼睛，在街面上看人蒸馒头，可以端端正正一看就是半小时；盯着漂亮姑娘，如果条件许可，亦可一看半小时。我问，看蒸馒头与看姑娘有什么区别。老周说，我心态好，都一样，只是研究研究面粉团发出来的暄白，跟姑娘皮肤的暄白有什么不同。
老周太太叹息，他什么都好，就是注意力太集中。有一次在小区，老周仰头专心瞭望树上的虫子，小孙子掉进了喷泉池都不知道。还有一次，带着小姨子游游泳，老周自己站在沙滩上，给人家腰间系一条绳子。结果，他光顾了统计比基尼的品种门类，小姨子被浪打翻都没有看到。周太太恨恨地说，我们迟早要被他这双眼睛害死！
老周得的是肺癌，但已被面部三叉神经折磨了28年。老周描述这病：“说痛就痛，说停就停，一秒不差。娘的，翻脸比海军司令还快。”这个三叉神经疼,我刚好知道，确实了得。我的一个朋友亦得此病，他形容，疼起来，有时像闪电，有时如刀割，有时似烧灼，骤发骤停，来无影去无踪。要命的是，此病在医学研究中，至今找不到病因。人生之苦楚之本质，就是灾病总跟你捉迷藏。你什么时候舒服了，他就搞你那么一下。老周的三叉神经疼，这两年不药而愈，谁知肺部又出了毛病。
老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退伍后当了水手，去过四五十个国家。他说，他是国人之中，最早亲口吃过猫食罐头，亲身使用过厕用香水的人。头一次在英国上岸逛市场时，买衬衣，人家说一件one镑，老周非要给two镑。讨价还价很久，最后还是two镑，人家还送三条领带给他。老周感动，英国人真好啊。回到船上，老周才发现，是自己one当成了2，two当了1，完全弄颠倒了嘛。
老周太太是个大美人，现在也是，走到哪儿都是人尖子。满头银发闪耀，能照亮整个房间；嘴角眉梢生动，偶尔流露出的妩媚，质地与含糖量跟少女差别不大。她是上海人，但说的一口标准的闽南话。她比老周小9岁，她说，我是被这个流氓兵给骗了，结婚好几年才知道他大我这么多。
老周太太有9个姐妹。这次生病，上海的小姨子，就是那个腰间系一条绳子学游泳的，专门来伺候他。老周喊太太时，是叫：“你个傻瓜。”叫小姨子更没有耐心，一般是大叫：“王亦荷（音），你个小傻瓜！”
老周爱聊时事，有次突然说，中国现代有三次人口大迁移，一次是国共内战，一次是文革，一次是农民工。然后，他指指太太与小姨子，国共不打仗，她们家能从苏北跑到上海来？
每个人心理上都有个吉祥物，特别是非常时期。比如我，在化疗时段的定海神针，是一个大口径脸盆。它在床底我就心安，喷薄欲出的呕吐，往往可以挨延得更久。
老周的吉祥物，是豆腐乳。早餐午餐，老周都从一个标着“腐乳皇”大口瓶里，搛出两大块，认真吃完。我探问：“这么咸，多吃了不好吧？”老周说：“我岳父每顿两块，每天六大块，活到96岁；我也来这么两块，活过八十五，没问题吧？”
所以，我经常想像，这屋里，如果谁敢拿莎士比亚的话说：“在命运之书上，我们在同一行文字里。”老周一定会暴起那双牛眼，用筷子举起豆腐乳，答：“去你的破书，谁跟你待在那行字里！”那块腐乳，乃腐乳之皇，巨大，油亮，是老朱的信仰。
ps, 老周已经走了两年多啦。祝这位快乐的老水手，在天堂里更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