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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猫语》(张翎)

时间:2022-04-01 03: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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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猫语》(张翎)

茂盛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发现屏幕一片漆黑,才猛然想起 昨晚收工回家的路上,他用了三年的手机毫无预兆地死了。

这一阵子他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是毫无预兆的。比如正月里,他那个向来力壮如 牛连医院的门都没进过的爹,头天晚上还在跟人大呼小嚷地喝酒猜拳,第二天到了中午也 不肯起床,一摸,已经浑身冰凉。再比如春天里他和哥哥包养的鱼塘,头天鱼还活蹦乱跳 的,第二天早上塘面上却是白花花的一片。他还以为是El头反射在水上的光,走近了才看 清楚那是死鱼翻起来的肚皮。再比如已经跟他谈了一年恋爱的桔子,五一还在和他谈着聘 礼的事,六月里却跟邻村的祥庆订了婚。桔子跟自己什么事情都做过了,而且,他们从来 没有吵过嘴。岂止没吵过嘴,连句厉害话也是没说过的。

他只是没想到。

村里年岁最长见过世面最多的杨太公说其实天底下哪样事情都是有兆头的,只是人 的眼睛太笨,看不出来底里。茂盛仔细想想也是:树上的芽叶看起来是一天里爆出来的, 其实力气已经攒了一冬天;天边的第一声雷劈下来叫人猝不及防,其实风和云已经憋了很 久的气:病虫子说不定已经在爹的肚子里住了三五年,只不过借着那顿酒才把疯撒出来而 已。他是个凡人,没长天眼,他只能看见皮肉上突然鼓出来一个脓包,却看不见脓在皮肉 底下已经行了九百九十九里路。杨太公见他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就开导他说树挪死人挪 活,换个地方说不定就换了运气。正好村里有一个后生去年到了温州打工,说那个地方天 气和暖人好活,他就离了家,到温州城里当了一名的哥。

茂盛从被窝里钻出来,拿脚从床底下勾出拖鞋来,套进去,起了床,手里捏着一柄冰 冷铁硬的手机,怔怔的,一时不知做什么好。至4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手机是他的眼睛耳 朵嘴巴,他靠手机才看得见外边世界的动静,听得见外边世界的热闹,他靠手机才能跟外 边的那个天地搭得上话。手机岂止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手机还是他的手脚,他得靠手机 才能摸得着路走得了道。手机活着,他就活着。手机死了,他就成了个四面是水的孤岛, 连岸的影子都找不到。连着他和世界的那根线突然断了,他便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他抓起枕头,想翻出藏在枕芯里的那张存折,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用不着看,他 脑子里记得那个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二位。一万六千/哂九十二块七毛九,其中有 一万块钱是临走时妈妈塞到他包里的。加上支付宝里的三千块钱和微信钱包里的一点零 钱,那就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全副家产。他完全可以去手机市场买一部新的苹果机,可是 他不能。家里虽然没人张嘴跟他要过钱,可是他知道哥哥要还买鱼苗时借下的债,妈妈要 给爷爷做八十大寿,妹妹要交高考补习班的学费⋯⋯他的钱只有一个来头,却有九十九个去处。这九十九个成员的长队伍里,苹果手机只能 排在末尾。

待会儿去南站天桥下边的那个手机市场找个人 问一问能不能修。如不能修,只能去买一部华为, 便宜的那款。他对自己说。

他推开窗,天亮了,又没有亮透。风钻进他的 鼻孔,带着细细一丝声响,有点痒。这可不是家乡 的风。这个时节家乡的风早就长了牙齿,能把人咬 得遍身都是窟窿。南方的天候就是好啊,秋天长得 像没有尽头。家乡早该万木凋零了,可这里门前的 那棵柑橘树,枝条被果子压得低低的,绿的和黄的 颜色上都还挂着油。当初他决定租下这个地方,除 了和交接班的司机相近以外,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 棵树。

那天他来看房子,大老远就看见门前有棵树, 在风中抖啊抖啊,抖着满枝的绿和星星点点的黄。 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挂了果的柑橘,只觉得眼睛 一亮,心里便先有了几分喜欢。这地方在城郊,离 市中心有些路,房子是那种在年复一年的拆迁风声 中活活等老了的旧平房,颓败得紧,漏风,说不定 还会漏雨,地板踩上去惊天动地地叫唤。但他一打 开窗户满眼便是那片绿和黄,又听得房主开口说两 间房统共月租六百——那个价格在城里刚够租一间 厕所。他闭着眼睛还了五十块钱的价,暗想着一定 招骂,没想到人家竞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他就猜那 是天意——那棵柑橘就是老天爷给他的好彩头。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屋里不久前刚死过 人,是一个久病的老人,实在捱不下病痛而上吊死 的。当茂盛得知真相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 了,那时他已经和这屋子摩擦出了暖意,竞不知害 怕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自从有了手机,他就 不戴手表了,嫌沉。老黄依旧横卧在床尾,在被子 窝出来的一条皱褶里露出半张脸,噗嗤噗嗤地打着 呼噜。他就猜想还没到六点。每天到六点,老黄就 会睁开眼睛跳下床来,跑到墙角那个大瓷碗跟前, 等着茂盛来喂食。老黄的脑袋瓜子里好像埋了一张 磁卡,老黄比日头比钟表比打卡上班的工人都守 时。

老黄是一只母猫,皮毛通身灿黄,只在两眼之间有一道棕色的竖纹。老黄身形硕大,四腿颀长, 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经过驯养的迷你虎。在成为茂盛 的宠物之前,它曾经是沿街乞食的野猫。有一天茂 盛起床,开窗时发现外边的窗台上蹲着一只猫。那 猫全然没有街猫惯有的惊恐之态,见人并没有逃 跑,而是懒洋洋地翻了一下白眼,若无其事地接着 睡觉。茂盛忍不住喂了它几IZl前晚吃剩的盒饭,猫 吃了,第二天竞在同一时间回来找茂盛。后来干脆 自说白话登堂入室,赖在茂盛屋里不走了。茂盛每 let下班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有只猫走动着也算是有 点生气,就留下了它,取名老黄,随I:Zl喂些剩饭剩 菜。幸好老黄有一副与硕健的体格不相匹配的小胃 口,费不了茂盛几个饭钱,实属皮实好养。

很快茂盛就发觉老黄是只有脾性的猫。那脾 性有点像自卑,又有点像自傲,总而言之有几分硌 涩。每Et茂盛在哪里,老黄就尾随到哪里。茂盛下 班回家,它远远地听见了脚步声,早早就跑到门Iml 等候。待茂盛进了门,它却又后退几步,用那双介 于猫和虎之间的灰绿色眼睛,定定地看着茂盛,看 得茂盛心里发毛。那眼神很是复杂,有傲慢、好 奇、警戒、期待,也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哀怨,却绝 对没有阿。它和茂盛之间隔着的,总是那样不远 不近的三步。茂盛进了,它就退:茂盛退了,它就 进。就连睡觉,他们也保持着那样的距离,一个在 床头,一个在床尾。老黄从不肯轻易接受茂盛的爱 抚,茂盛从老黄身上得到的唯一一次接近于亲昵的 表示,是有一天夜里他踢了被子,老黄在他赤裸的 冒着汗臭的脚板上轻轻地舔了一舔。茂盛几乎有些 受宠若惊。那湿漉漉的一舔,以前从未发生过,后 来也没有被重复——老黄把亲近的主动权,毫厘不 让地攥在了自己的手心,就连最美味的猫食也买不 通。茂盛无可奈何。

老黄终于醒了,从被子的皱褶里探出身子,伸 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这是一个架势十足的懒腰,腰 和后臀所形成的那条弧线,几乎像一张扯得很满的 弓。突然,它的耳朵兔子似的抖了一抖,嘴里发出 一声低沉的嘶吼。那声音让人联想起丛林,而不是 街道。紧接着,它从床上一跃而起,身子在半空画 出一条灿黄的流线,然后轻轻地落到了门口——它 赶在茂盛之前听到了,不,感受到了,来人。

敲门声是几秒之后才响起来的,很重,很急, 一声压着一声,在这个时辰听起来有几分心惊。茂 盛开了门,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桃红色腈纶棉外 套的女人。女人手里拖着一只拉链已经开爆的蓝 色拉杆箱,身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双肩包是倒背着 的,沉的那头坠在前胸。

“你是叶茂盛?”女人问。

女人说话的声音沙哑粗糙,声带喉咙和舌头像 在砂纸上走过了一遭——一听就是个烟鬼。

“我叫赵小芬,是大头介绍来的。”

大头是和茂盛交替着开同一辆的士的司机,茂 盛开早班,大头接他的手开晚班。

女人化着很浓的妆,睫毛膏在下眼睑印下一排 黑色的污渍,唇膏在牙齿上溢染出一片猩红,一动 表情,脸上就扬起一丝细细的粉。

她该叫“小粉”,而不是“小芬”。茂盛暗 想。

茂盛觉得嘴角轻轻牵了一牵,就知道那是笑 的前兆。他狠狠地咬住嘴唇,扯紧了已经松开的脸 肌。

老黄对来人显示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它彻底 打破了先前那个苛严的三步规则,围着女人转了一 圈又一圈,不停地闻着女人的腿,鼻子里发出响亮 的咻咻声,这一刻老黄的表现更像是一条没见过任 何世面的乡野土狗。茂盛只是没弄懂,老黄的兴奋 到底是出于愤怒,还是欢喜。

“大头说你要找房客。他给你打了一夜的电 话,你都没接,所以我直接来了。”

茂盛这才想起昨天跟大头说过的话。这阵子 满街都是载客的车,滴滴、优步、神州⋯⋯百样千 般,的哥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下个月老板要加份子 钱,茂盛就跟大头说想找个房客来分担房租。本是 一句随口的话,没想到大头上了心。他更没想到, 大头介绍来的竟是个女人。

“我知道你不要女房客,可是大头说你上早 班,我上的是夜班,我们可以不照面。”

女人似乎看穿了茂盛的心思。

“我不怎么做饭,耗不了多少水电。”

女人把双肩包卸下来,放到地板上。这时老黄 的兴趣一下子从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女人的包上。老黄的喉咙里传出一阵怪异的声响——是声带发出的 低频震颤,听起来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召唤。那 声响与其说是耳朵接收到的,倒不如说是皮肤感觉 到的。

女人的包突然蠕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半松 的袋口钻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女人打开袋口,从里头抱出一只猫来。

“大头说你也养猫,我就把小黑带过来了。”

女人把猫抱在臂弯里,犹犹豫豫地看着虎视眈 眈的老黄。

“没事的,它看起来凶狠,其实是个孬种。” 茂盛替老黄辩解着。

女人将信将疑地将手里的那只猫放到了地上。 猫很小,大概刚断奶不久,皮毛几乎是纯黑的,只 是尾巴上有两块白斑。它站在老黄跟前,似乎还没 有老黄的一条腿高。它想站,却没站稳,脚一软, 似乎要倒。

老黄走过来,用鼻子嗅了一下小黑。小黑向 后跌跌撞撞地退了一步,老黄斜过半个身子,堵住 了小黑的退路。两只猫睁大眼睛彼此对望着,地球 咔嚓一声停止了转动,空气中有一些噼里啪啦的声 口l}—司B是两道目光的狭路相逢。老黄和小黑身上 的毛突然噌的一声竖了起来,像是两朵结了绒的蒲 公英,一朵大,一朵小:一朵黄,一朵黑。

小黑的毛发先矮了下去。它喵的叫了一声,声 气孱弱,犹如一根要断没断的线。老黄身上的毛也 渐渐平伏了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茂盛吃了 一惊。

老黄伸出它那根粉红色的舌头,开始舔小黑。 老黄舔小黑的时候,力气是用两,不,是用钱来计 量的。它只用了半根舌头,神情极是小心翼翼,仿 佛小黑是一件稀世名瓷,多一钱力气就能将它碎成 齑粉。

老黄舔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把小黑舔成一团湿 淋淋的毛线。老黄把平日舍不得花在茂盛身上的口水,像海洋一样慷慨地奉献给了素昧平生的小黑。

“狗东西。” 茂盛暗暗骂了一句。

茂盛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那个女人的。他一 直也没改得了他的脾性,他总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作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决定。比如几个月前,他 就是为门前一棵精神抖擞的柑橘树,决定租下这个 住处的。而今天,他又要为这只老黄见了化成一摊 水的小黑猫,决定把房子分租给这个女人。

“六百。”茂盛粗声粗气地说。

他期待着女人还价。就是杀下两百块钱,他依 旧合算。

“你这鬼地方,离城里一千里地。除了我,连 鬼都不稀罕住。”

女人从一个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手提包里, 扯出三张同样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纸币,扔到窗 台上。

“五百五,多一分也别想。月初给三百,月中 给两百五。”女人说。

茂盛心里一阵狂跳。这个女人将替他交付全部 的房租,从今天起,他将在这个屋子里白住。他觉 得离那只想象中的苹果手机,已经接近了一大步。

茂盛并不知道,女人被房东赶出去,已经在客 运站的候机厅过了两个夜晚。她,连同她的猫。 就像先前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死过人一样。

赵小芬说得不错,在她住进来很长一段时间 里,他们都没有照过面。他出门上班的时候,她还 在睡觉;而他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出门。他们周末 都不休息,一周七天连轴转。 只是家里多出了一些东西,在提示着他屋里还 存在着另外一个人。 比如说浴室里摆放的那些化妆品。

小芬的化妆品不是收在一个化妆包里,而是 随意散落在浴室的各个角落。洗手盂旁边立着几支 唇膏,肥皂架边上放着两瓶指甲油,洗澡时放干净 衣服的凳子上搁着几盒粉底霜和粉饼⋯⋯每一个瓶 子每一个盒子都是脏的,内容涂溢到容器外边,混 杂着女人的指痕唾沫和皮屑。茂盛不太懂女人的行 头,桔子除了脸霜和口红之外,几乎没使过什么化 妆品。桔子的口红是浅红的,接近于唇色,涂和不 涂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茂盛是在那些散乱的化妆品 里,发现了小芬的重口味的。宝蓝色的指甲油,黑 色的唇膏,艳红的带闪光颗粒的胭脂⋯⋯这个浓妆 艳抹的女人走在街面上会是什么一副模样?茂盛突然对女人上班的时间和地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联 想。

有一天他上厕所,发现马桶边上的垃圾桶里扔 着几团染着血的手纸。他赶紧扯了一片干净的纸盖 在了上面。那一整天,那几团纸一直在他的脑子里 飞来飞去,像受了伤的蝴蝶,睁眼闭眼都是。

还有一天,他在浴亭的挂钩上看见了一条半湿 不干的黑色内裤。其实那都不能叫作内裤,它至多 只是一条剪裁成丁字形的窄布,布边上镶着精致的 蕾丝,中间的某一个地方缝着一朵小小的红玫瑰。 茂盛盯着那朵玫瑰,觉得有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在他 心里落了下来,他听见了嗤嗤的声响——那是皮肉 烧焦的声音。他只觉得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在这个 屋子里埋下了无数块这样的炭火,他走到哪里都有 被烧焦的危险,他简直防不胜防。

于是他在冰箱上贴了一张字条:“请收好卫生间里的东西,卫生间不是 你一个人的。”

第二天他下班回家,发现缝着蕾丝和玫瑰花的 内裤消失了,化妆品装进了一个有锁边的大塑料袋,垃圾桶也清空了。冰箱上却出现了一张字条, 就在头天他写的那张纸条之下。

“穿过的袜子不要丢在沙发上,沙发是 公共场所”

女人的字迹像是被一巴掌拍扁了的昆虫,模糊 潦草,却还保持着一点恣意横行的意思。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漫长的隐身对话的 开始。 后来冰箱上还持续不断地出现过许多张纸条。

“不要喂猫吃剩饭。下班带包猫食回 来,一样的牌子。上次是我买的。”

“别光说猫食,上次的猫砂是我付的 钱。”

“下班回家轻点,有人要起早。” “上班关门别那么大声,有人还在睡觉。”

“提醒:明天是十五日。”

“房租塞你门缝底下了,丢了别赖

很快那些纸条就排成了长长一支队伍,很奇怪,谁也没想起来把过期的那些揭下扔掉。 有时茂盛没事,端着一碗泡面站在冰箱跟前, 一张一张地看着那些越排越长的纸条,心里竞有点 想笑。这是两个人躲在错位的时间之后的喊话。 不,是顶嘴。他说的每句话,女人都会顶回来, 不仅是内容,而且在句式,甚至到词语,很有点两 国交兵寸土不让的意思。 而他们的猫,却每时每刻寸步不离地腻在一 起。 小黑渐渐长大了些,就很是淘气起来,窗外每 一阵风吹过,屋里每一声细微的响动,窗口射进来 的每一块光斑,都是它信手拈来的玩具。实在没有 东西可以牵绊住它的注意力时,它就会抓着自己的 尾巴转,一圈又一圈。老黄蹲在小黑身边,看着它 永动机似的片刻不停地跑来跑去,满眼都是慈祥和 溺爱。老黄到茂盛家不过才几个月,茂盛还没见过 老黄发情时的模样,也不知道老黄从前在街上生没 生过崽。看它现在的样子,老黄似乎跳过了恋爱生 子的阶段,直接成了祖母。

有时小黑玩腻了,就过来招惹老黄。小黑用 糍粑一样大小的爪子,拍打着老黄的脸。老黄从不 气恼,通常只是轻轻地摇一摇头,像轰苍蝇似的躲 着小黑的爪子。有时实在烦了,就用牙齿咬住小黑 的耳朵,以示警诫。其实那不是咬,更确切地说, 那是含。老黄把小黑的小耳朵轻轻地含在嘴里,怕 化了似的,小黑老鼠似地吱的一声——是撒娇, 老黄就松了口,伸出一条肥厚的舌头,开始舔小 黑。老黄一天不知要舔小黑多少次,老黄的舌头有 七七四十九种功能,是洗洁精、擦脸毛巾、镇静 片、安慰剂、安眠药⋯⋯小黑安然享受着老黄的爱 抚,既不推让,也不俯就。

老黄对茂盛的被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老 黄现在在沙发角上睡觉。老黄睡觉时把身子摊得很 开,把自己做成世上最柔软舒适的一张床。小黑则把身体蜷成一个小球,尾巴钩成一个黑白相间的圆 圈.就像它还在母腹里的样子,枕着老黄的手臂, 贴着老黄的肚皮,安然入眠。看着小黑睡觉的样 子,茂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桔子,却又不知道这 两件事中间到底有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有一天,茂盛正睡着懒觉,被一阵声响惊醒。 开门一看,小芬穿着一身棉睡衣,大马猴似的站在 电磁炉跟前炒鸡蛋。热油里落进了水,油花炸得噼 里啪啦,音响开得惊天动地,某个黑人歌星正在声 嘶力竭地吼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茂盛咳嗽了好 几声,小芬才听见,回过头来看到他,见了鬼似的 跳了起来。

“你怎么,没上班,今天?”她问。

“车坏了,老板拿去修了。”他大声喊叫着。

她就把音量调低了些。 “我以为屋里没人。”她说。

茂盛说这响动,你耳朵受得了?

小芬说不吵,一点也不。

小芬关了电磁炉,鸡蛋已经炒老了,焦煳煳的 很难看。她从锅里舀出一碗粥来,吃一勺粥,夹一 筷子鸡蛋。鸡蛋吃了半口,又把剩下的那半口递给 了坐在她脚下的小黑。小黑是吃猫粮长大的,不吃 人食,偏过头去不予理睬。她又把那半筷子鸡蛋伸 到老黄嘴边。老黄吃过人食也吃过猫粮,却对那鸡 蛋兴趣索然,舔了一舔也把脸扭了开去。

“你不是不让喂剩饭吗?”茂盛说,说完就想 起这是某张字条上的内容。

“大少爷!”小芬愤愤地骂道——她骂的是猫。

茂盛打开冰箱,拿出一瓶腐乳,递过去给她。

“在家没做过饭吧?连猫都不吃。”茂盛说。

小芬抬头斜了他一眼,说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 样的猫,都嘴刁。

她毫不客气地打开瓶子,夹了一块腐乳出来, 放到碗里,吃一口,喊一声咸。

她刚冼过澡,头发还没干,披散在肩膀上,滴 滴答答地淌着水。她还没来得及化妆,洗去了脂粉 的脸干净清爽,眉眼开阔,这会儿的她看上去几乎 就是个中学生。茂盛忍不住暗自感叹:他娘的这化 妆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那么脏?

这身棉睡衣底下穿着的是那件黑色的缝着蕾丝的内裤吗?那朵玫瑰应该落在身体的哪个部位?茂 盛想。挂在衣架上时,它仅仅是件内裤。而当有一 个胴体可以落实的时候,感觉突然就不同了。

茂盛的脸有点热。

“其实,你不化妆,挺好。”茂盛听见自己 说。

这话没经过脑子就直接跳到了舌头上,说完 了,他就后悔。轮得着他说吗,这话?他和她算个 什么交情?纵使他们交换过了一万张纸条,他们依 旧是两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芬撇了撇嘴,说不化妆能行吗?谁能找你? 人人都把你当孩子。

茂盛这才明白,对于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来 说,化妆的目的跟世上居多的女人都不一样。别人 是想靠化妆来遮掩年纪,她却是想靠化妆来遮掩年 轻的。

“你是想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是吧?”小芬 问。

茂盛的脸又是一热。这个女人像是他肚子里的 蛔虫,总能抢先一步猜出他的心思。他其实是问过 大头的,大头说不清楚。大头跟小芬并不真熟,是 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的。大头只知道她是安徽人, 来温州快一年了,换过很多份工作。

“想问你就问。”小芬说。

“我没想问。”茂盛瓮声瓮气地回答。

“不问你别后悔,就这一次机会。”小芬依旧 嬉皮笑脸。

“我后悔个屁。”茂盛说完了,又为自己的口 吻懊丧。他听上去几乎有些在意。

“哎,我说那个的哥兄弟,你怎么那么闷?懂 不懂什么叫玩笑啊?” 小芬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上了一支烟。

闷? 茂盛心里一惊。从前桔子也这么说过他。他一 直以为桔子变心是因为他家里穷,可是祥庆的家境 也没比他宽松多少。兴许,桔子是因为祥庆爱说爱 笑会哄人? 茂盛就想笑一笑。可是刚才那一下绷得太紧, 脸还硬着,像没化透的冻肉。要是有镜子,他知道 这时的笑容肯定夹生。

“放松点,别太把自己当真。”小芬又抽出一 支烟,朝茂盛扔过来。“别告诉我你不会抽。”

茂盛就着小芬的烟头,点着了火。从前他跟 着哥哥跑码头贩鱼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只是没 上瘾,说不抽就不抽了。这一口烟进了肚子,他以 为久违的味道会勾出从前的那些记忆,可是时过境 迁,两股烟走的是不同的道,既不相识,也没相 遇,彼此只是陌生。

他抽烟的样子很古怪,一气连抽两大口,然后 在肚腹里憋着,待到憋足了劲道,才慢慢地从鼻孔 里逼出来,逼出一串圆圈。那圆圈刚开始时很紧很 圆,后来就渐渐地懈了劲,变成一个个松松扁扁的 椭圆,最后在天花板上撞碎了。

这是哥哥教给他的魔术。

小芬见了,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也有这一招啊,的哥。”她说。

“好吧,你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茂盛把 一根烟抽到了头,终于问。

小芬站起来,把脏碗哗啦哗啦地扔进了水池 子。 “晚了。我说话算数,就一次机会。你算是错 过了,哥。”

那天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没有 再照过面。后来茂盛发现小芬趁他上班的时候,往 家里带过人。 最初的迹象是茶几上出现的一个眼生的金属烟 灰缸。 小芬自己有一个烟灰缸,是玻璃的,吹成一朵 敞口的花。小芬抽烟的时候,走到哪里,就把那朵 花端到哪里。小芬从来不用别的烟灰缸。 又过了几天,茂盛倒垃圾的时候,发现街角收 集垃圾的那个塑料桶里,有一只熟悉的垃圾袋。那 个袋子上印的是一家超市的名字。这家超市是大头 的一个朋友开的,不久前关了张,就把压在库里的 购物袋拿出来分送给朋友做垃圾袋使。茂盛手里的 垃圾袋撞到那个垃圾袋的时候,发出一声硬硬的声 响。茂盛好奇,就打开那个袋口,发现里头是五个 空啤酒罐。 还有一天,小芬忘了清空沙发上的那个烟灰缸,茂盛数了数,里头躺着十八个烟蒂,不同的牌 子。 从那天起,茂盛就开始留意垃圾袋里的内容。 渐渐的,他可以从啤酒罐和烟蒂的牌子和数量上, 大致判断出家里来过几拨人,那些人又待了多久。

他开始猜测她在家里会和那些入做些什么事, 趁他不在的时候。想着想着,也不知怎么的,脑子 就拐上了一条歪路。她和他们一起抽烟,喝酒,或 许还有⋯⋯是在她的床上?还是在沙发上?抑或 是地板上,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那些男女那样?那件 缝着蕾丝和玫瑰花的丁字裤,是好戏上演之前的最 后一块幕布。幕布不是戏,可是戏却总要经过幕布 那道关口的。所以她在一切事情上都可以如此潦草 漫不经心,却唯独肯花心思挑选了这么一块精致的 幕布。

她和她带进家来的那些人开始闯进他的夜梦。 她的面目始终是模糊的,他到现在也没能真正记起 她的相貌,因为他只见过她两面,而这两面又是彼 此打着架、毫无相似之处的,但他却感觉她开始操 控他的情绪,她和她那件黑色的绣花内裤。有几次 他甚至萌生了趁白天没客的空当,偷偷开车回家把 他们逮个正着的想法。有一次他甚至已经把车开到 了家门口,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没有进去。她不 是他的婆娘,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们甚至不是朋 友。他只是她的房东。不,从法律的意义来说,他 甚至算不上是她的房东。他不是来抓奸的,他仅仅 是要提醒她一个房客应该恪守的规矩。

就在发现茶几上那个陌生烟灰缸里有十八个烟 蒂的那一天,茂盛理直气壮地在冰箱上贴出了一张 条子。

“不要往家里带人。”

其实这张条子已经在他脑子里酝酿了一阵子 了。它最初的版本是:“请不要随便往家里带陌生人。”后来又改为:“请不要随便往家里带人。”再后来又改为:“请不要往家里带人。”

等到最终的版本出现在冰箱上时,字数已经比 初稿简化了将近一半。 茂盛删去了“请”字,因为这个字会把要求 变成请求,而只要是请求,就必须接受遭到拒绝的 可能性。“随意”和“陌生人”两个词,也会招致 诸如“没有随意”“不是陌生人”之类的反驳。他 必须在所有的漏洞还没有成为漏洞的时候预见到漏 洞,并把它们一一堵死。读中学的时候,他的数学 成绩不错,老师曾夸过他有逻辑思维能力。现在他 才知道了逻辑思维是个什么玩意儿,可惜他对读书 的兴致始终寥寥。

让茂盛踌躇许久的,还不只是这张字条的内 容,而且是该如何应付这张字条可能出现的回应。 假如她的下一张字条是:“你凭什么说我带了 人?”他该如何回应?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每天在 臭气熏天的垃圾口袋里翻找空啤酒罐,并且用钳子 一一夹出烟蒂,以确定它们的准确数目? 而那个陌生烟灰缸里明明白自地躺着的十八个 烟蒂,像一根不锈钢的脊梁骨,让他终于可以理直 气壮地提出他的要求。

他期待着她的回应,可是她固执地沉默着。他 最新的一张纸条之下,第一次出现了长久的空白。 他以为她理屈词穷。他以为他逻辑思维的铁手 已经捏住了她的短处,他终于占了上风。他只是不 知道,那个他以为理屈词穷了的女人,依旧在做着 她时常做的事情,只不过找到了更巧妙的方法,来 销毁身后遗留下来的踪迹而已。

后来他还是从垃圾口袋里找到了几个空啤酒罐 和烟蒂,但数目已经大幅度下降,和她一个人的消 费量基本相吻合。

终于懂规矩了。他想。 他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茂盛载了一个客人,下车的地点就在离他住处很近的地方。放下客人之后,茂盛突然感 觉睁不开眼睛。那天的午饭吃得太饱,他感觉异常 困倦。路上没地方可以停车,他就想回家迷瞪几分 钟。

他蹑手蹑脚地开门进了屋。他知道小芬平常 是下午四点多钟上班,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睡懒觉, 他不想惊动她。其实,他是不想面对她。自从他贴 出那张“不要往家里带人”的字条之后,冰箱的门 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字条。她异乎寻常的沉默不 知怎的竟然使他感觉忐忑——他宁愿她辩解一句, 甚至激烈地反驳。可是她没有。很奇怪,理亏的是 她,不安的却是他。

家里很安静,老黄、小黑在沙发上睡午觉。小 黑今天换了一个姿势,不再枕着老黄的胳膊,而是 爬上了老黄的肚子。老黄的身子依旧摊得很开,小 黑的身子依旧蜷得很紧。老黄轻轻地打着呼噜,身 子一起一伏像微风里的一汪海水。小黑如同水上的 一只小船,随着水波纹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海和船 都很惬意。

茂盛在床上躺下,本来是想睡十五分钟就走 的,可是一合眼就睡过了头。脑子在一遍又一遍地 催促着身子:“起来,赶紧起来吧。”身子却用三 倍的力气抵挡着脑子:“两分钟,再睡两分钟。”

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见厕所里有些响动——是 有人在撒尿。声响很沉,咚咚咚咚的,不像是女 人。他的神经触角只张开了几秒钟,又很快缩了回 去一困意压倒了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尖锐的声响惊醒, 像是什么物件摔碎了。紧接着,他听见了一个女人 的叫喊: “变态啊,你这个猪!”女人的叫喊很快 被一个男人的吼声盖住了。“这个价码,你还嚎什 么嚎!”

屋里安静了片刻,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 次,像是让被子蒙住了嘴,咿咿鸣呜的,听见了, 却听不真。

茂盛一下子醒利索了,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光 着脚踹开了小芬卧室的门。 屋里一片狼藉,劣质烧酒的味道刺鼻,地板上 到处撒满了烟蒂和闪闪烁烁的玻璃碴子——是小芬 的烟灰缸碎了。一块碎片扎进了墙里,扎得很深。

床上叠着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 骑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很肥,肚子上的赘肉一叠 一叠的,几乎覆盖住了女人的大半个身子。女人唯 一露在外边的,是两条白鱼一样的细腿。

那两人看见他,同时吃了一惊,倏地坐了起 来。女人扯过被子捂住了身子,男人滑到床沿上, 慌慌张张地套着裤子。

“你是谁?”茂盛大声喝问。

“这个你得问她。”男人指了指床上的女人 说。

男人这时已经穿完了裤子。有了遮挡之后,男 人的语气里就有了几分镇定,甚至几分油滑。 “滚!” 茂盛喊出这个字,马上知道他的声带撕裂了, 因为喉咙里泛上一股隐隐的血腥味。他看见男人的 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突然蔫软了下去,像猪油见着 了火。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他手里捏着一把锤子。 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是在哪里找到这把锤子的。

男人贴着墙从他身边溜了出去。溜至门口的时 候,咕咕囔囔地说了一句:“你情我愿的事,爹娘 也管不着。”

男人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灰尘被搅动起来又渐渐落地的 声音。茂盛期待着女人说话。羞愧,感激,道歉, 解释,或者哪怕仅仅是哭泣。可是女人没有。女人 只是把下巴栽在两个膝盖中间,怔怔地盯着窗户, 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窗帘没关严实,正午的阳光从 缝隙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掷下一把白色的长刀。 女人脸上的化妆品被汗水扫出一行行的沟壑,像雨 淋过的灰土地。

茂盛把锤子咚的一声扔在地板上,转身走了。 “你给我搬出去,马上。我不想再看见你。” 茂盛说。

晚上茂盛下班回家,推门进屋,小芬没走,正 坐在饭桌旁边等着他。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菜是清水煮虾和西红柿炒 鸡蛋,汤是海米冬瓜汤。鸡蛋这次没有炒煳,黄灿 灿的挂着油光。 “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小芬说。

女人的脸洗过了,可是茂盛总觉得那上头依旧 留着一道道污渍,白的,红的,黑的⋯⋯茂盛便 知道,有的脏是任多少水也洗不干净的。

“大哥,我能不能,再住一宿?”女人怯怯地 问。

“我不是你大哥。”茂盛说。

“茂,茂盛,大哥,晚上我没有地方去,明天 我一定走。”女人说。

茂盛没有吱声。

“你吃饭。”女人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

我吃过了。”茂盛瓮声瓮气地答道。

女人站起来,默默地收拾了桌子上的饭菜,进 了厨房。厨房里响起了锅碗瓢盆的碰擦声,小心翼 翼的。接着,茶壶发出了嗡嗡的震颤——女人在烧 水。

茂盛倒出猫粮,给老黄和小黑喂食。平常这个 时候,小芬应该已经出门上班。从一开始他们就说 好了:她管中午这一顿,他管它们的晚饭。

也许她中午忘了喂它们,老黄小黑看上去都 饿。小黑冲了上来,身子横在碗边,挡住了老黄, 猫粮的硬颗粒在小黑两排牙齿的挤压下发出尖锐的 碎裂声。小黑吃起食来脖子一扭一梗的,仿佛每一 口食物都长着一条尾巴,或是一根骨头,它需要舌 头牙齿嘴巴和脖子的通力合作。

其实它完全防御不了老黄——老黄的一只爪子 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扫出几尺远。小黑这阵子虽 然长了些身个,可是论体积它远不是老黄的对手。 也许它一辈子也成不了老黄的对手,可是它不需 要。它知道它不需要用体力来征服老黄,它的一个 眼神就能把老黄化成一摊黄泥浆,从第一眼起,它 就已经把巨兽老黄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上。

老黄蹲在小黑身后,静静地看着它一口一口 地吃着饭,两只眼睛眯成两条满足的细缝,只有尾 巴暴露了目光里所没有包含的内容。老黄的尾巴在 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地板——那是来自肠胃的饥饿呼 喊,脑子和心都管不住。

小黑终于吃完了,开始用小爪子洗脸。老黄这 才起身朝那个碗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它又犹犹豫 豫地停住了,回过头来轻轻舔了一下小黑的脊背, 仿佛在问:“你真的,吃饱了?”见小黑没搭理,它才蹲下巨大的身躯,放心地吃了起来——这时的 猫碗已经空了一大半。

“贱货!”茂盛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老黄。 “明天你就自由了,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 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对老黄说。

茂盛在沙发上坐下,拿出那只他花了三百块 钱修好的手机,开始玩军棋。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 长、大官吃小官、工兵排地雷⋯⋯那是他玩了一 整个孩提时代的游戏。大头笑他没断奶,殊不知这 却是他开了一天车之后最不耗脑子的休息方式。

女人端着一个木盆从厨房里出来,把盆放到他 的脚下——是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女人拖过一张板 凳坐下,就来扒茂盛的袜子。茂盛吓了一跳。

女人把茂盛的脚按进水里,茂盛不情愿地挣 扎了一下,可是水很情愿,飘浮着中药末的水生出 一万条温软的舌头,轻柔地舔着茂盛踩了一天油门 和刹车的脚。那脚一秒钟前还是一块硬冷的石头, 这会儿却跟棉花糖似的化在了水里。接着,腿也跟 着化没了。

“你问过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个洗脚 妹。”小芬说。

他早该猜到的。她这样的女人,除了发廊和按 摩院,还能干些什么?

“我给你好好洗一次脚,今天,多亏了你。” 女人的话论道理应该是感激的意思,可是不知怎的 听起来不像。至少不完全像。

“你带多少人,来过这里?”茂盛问完了才 意识到,这句话他已经憋了整整半天,从中午到现 在。

女人的眉头轻轻地蹙了几下,仿佛在进行一次 艰难的心算。 “没数过。”女人终于说。 “那些人,都是你店里的客人?”茂盛追着 问。

“都是我洗过脚的,我觉得稳妥的,才敢带回 来。”女人说这话的时候,没看他。女人只是看着 他的脚。 茂盛的脚在水里颤了一颤。她已经成功地把他 变成了一个她洗过脚的男人,就在这一刻。 “今天这个,也算稳妥?”茂盛冷冷一笑。

女人没吱声。女人把他的一只脚从水里捞出 来,搁在她的腿上,擦干了,抹上油,开始揉搓。 他没想到女人在家里也收藏着全套的洗脚工具。在 他不在的时候,她还给多少男人洗过脚?

女人的腿并不丰腴,他的脚隐隐觉出了底下的 骨头。他想起了她那两条露在那个猪一样肥壮的男 人身下的裸腿。他没看过女人的身份证,他不知道 她的确切年龄,兴许她还是个没完全长好的孩子。

可是这一切都将和他毫无关系,这个女人,连 同她的年纪,她的蕾丝内裤,还有她全套的洗脚工 具。因为再过一夜,她将彻底淡出他的生活,连个 水印子都不会留下。

女人的手法一看就是没经过正规培训的,女人 丝毫也不在意经络穴位,女人规避了一切可能产生 疼痛的途径,女人只求用最少的力气抵达最大的舒 适。

可是他感觉受用。

“他是熟客⋯⋯今天,是我不让他用我的烟灰 缸⋯⋯惹翻了⋯⋯”

茂盛发现自己的思绪开始断片,女人的五根手 指已经把他轻而易举地引入了清醒和睡眠中间的那 个灰色地带。

“我弟弟要换肾,医药费二十万⋯⋯”

茂盛知道,这是一个苦情戏的开场。他希望睡 去,因为那是最安全的一种抗拒。可是他的耳朵不 肯和他的脑子配合,耳朵大大地睁着眼睛,他发觉 自己在听。

“我妈生了五个女儿,才有了这个弟弟。我爸 说他要捐一个肾,剩下二十万医药费,五个姐姐都 出去挣,年底各带四万回家。”

“我爸把我们送上火车的时候,交代我们,不 用告诉他钱是怎么挣的。”

茂盛怔了一怔。他妈送他到火车站的时候, 也留下了话。他妈的话是: “挣不来钱就赶紧回 家。” 当然,他没有一个需要换肾的弟弟,也没有一 个需要献出一个肾的爸爸,因为他的爸爸已经变成 了一坛子灰,埋在村后的一片山坡上。 “那些人,一次给多少钱?”茂盛问。 茂盛其实是想问“给你多少钱”的,话走到舌尖的时候,舌头自作主张扣住了那个“你”字。有 那个字和没那个字,意思是大不相同的。有那个字 的时候,他打听的是人,而没那个字的时候,他打 听的是事。

“最少五十,偶尔一百,就像今天这个。”女 人的神情和语气里没有任何波纹和皱褶,仿佛她仅 仅是在比较着某种货物在不同超市里的价格。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赵小芬如此着急几 乎没有认真还价就同意租下了这个房间:她图的不 是便宜,而是他白天不在家。他从她那里收取的房 租是五百五十块钱,也就是说,用这个价格,他其 实每个月可以和她痛快十一次。隔两天一次。

原来女人的身体竟然如此便宜。

可是她却从来没跟他开过口,连个暗示也没 有。她明明可以用十一个急匆匆的夜晚,抵消一整 个月的房租的。哪张床上不是睡呢?皮肉大多是不 认床的,尤其是她这样的皮肉。 “那酒呢?酒不算钱?”他又追着问。 小芬迟疑了一下,才说: “超市啤酒减价的时 候,一块三钱一罐。我大姐说男人喝点酒后,能, 能痛快些。”

痛快?是给钱的痛快,还是⋯⋯茂盛为自己的 联想感到无耻。他知道自己在占着她的便宜——占 着她的理亏,或许还有,占着她的感激。可是理亏 和感激是橡皮筋,弹性再好也有扯断的时候。他不 能毫无限制。

女人的表情只是安然。冰箱门上那些字条上表 现出来的毫厘不让的斗志,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为什么还要抽烟?不能省一省么?”茂盛 说。 “抽了烟,好过些。”女人说到“好过” 两个字的时候,咧嘴笑了,茂盛发觉她的门牙已经 染上了一丝黄渍。

女人终于把他的脚洗完了,每一根脚趾每一寸 皮肤都得过了慰抚。脚失去了重量,坠不住身子, 他觉得他有些漂浮。

“还短多少,离四万?”他听见自己问女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某种暗示,他一下子警醒了。 水是迷魂汤,女人的手指也是,脚一离开水和女人 的手,立时就清醒了,他重新落到了地上。他有他的日子,她有她的。她的苦情戏或许很真,可是他 不想在里头扮演角色,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还短四千,眼看就到年底了。”女人站起 身,捶了捶腰。女人的这个动作叫她一下子从中学 生变成了祖母。

“注意点,安全。”茂盛说完这话,急急地就 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女人的111ilii和话语都生着千万 根看不见的线,像暗夜里结的蜘蛛网,他一不小心 就有可能绊在里边。他得尽快逃离。

“茂盛,大哥。”女人从身后犹犹豫豫地叫住 了他。 “我明天搬走,离月底还差六天。月租 五百五,算到每天就是十八块三。你能退我一百十 吗?就算顶我今天给你洗脚的费用?”女人说。

女人说这话时声气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的扭捏 和不安。

蠢猪! 茂盛暗暗地咒骂着自己。女人之所以给你捏 脚,不是感激,不是愧疚,不是难堪,甚至也不是 解释,而仅仅是为了那一百十块钱的房租。女人到 底给多少人下过这样的套子?又有多少个像他这样 的蠢猪,睁着眼睛落进了套中?

茂盛从口袋里数出几张纸币,扔在地上。 “明天,你一定走人。”

茂盛第二天下班回家,不用推那个房间的门, 就知道赵小芬已经搬走了,因为他看见冰箱上贴的 那些浸泡着各样情绪的字条已经全部不见了。曾经 密不透风的冰箱门,一下子赤裸了,看起来有些陌 生。他觉屋子很大,大得似乎可以感受到风。

她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在这期间他总共见过 她四面。不,他总共才见过她两面,因为另外那丽 面她是化着浓妆的,他看见的不是她,而是一堆脂 粉。其实平常他下班回家时,她也不在,可是那些 字条总在隐隐约约地提示着她的存在,给了他某种 错觉,总以为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发现沙发左边的那个扶手上,新盖了一块手 帕。那是她留下的,目的是遮掩底下那个被烟头燃 烧出来的大洞。这个沙发是屋主的旧物,茂盛搬进 来时懒得动,就留下了。他,还有后来的她,都对扶手上那个昭著的疤痕熟视无睹,因为他们从来也 没有把这里真正当作过家。而在她走的时候,她却 突然想起来遮掩这块丑陋。替他。

他拿起那块手帕看了--111曼,是一块白色的亚麻 织物,应该是新的,还带着未经洗涤的挺括。她对 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和漫不经心:被油垢沾成一团 的头发,被脂粉修改得面M全非的脸蛋,脏得辨不 出颜色的手提包,还有包里那些同样脏得辨不出颜 色的纸币⋯⋯可是,这块干净的,白色的,还带 着浆味的亚麻手帕,却在提醒着他:她其实也可以 不潦草,或者说,她甚至还可以上心。

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个被摔成了一万块碎 片的烟灰缸。大凡是人,大概总得守着一两块干净 的地盘,不许别人碰脏的。对有的人来说,那可能 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那可能是 老家门前的青石板路。对他叶茂盛来说,那可能就 是桔子。而对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不,女孩,来 说,兴许就是这块帕子,还有那个吹成一朵花样式 的敞KI玻璃烟灰缸。她可以把身体最隐秘的通道打 开来,由着人进进出出,却无法容忍别人和她共用 一只烟灰缸。 多么奇怪的洁癖啊。茂盛想。

老黄今天一反常态,没有至ilf-I口迎接他,而是 蹲在墙角默不作声。茂盛走过去抚弄它,它无精打 采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退后。它任由他把它的毛 发揉乱了,再顺平;顺平了,再揉乱。茂盛突然觉 得老黄的皮松了一些,他的指头竞能夹起一叠。

早上搁在碗里的猫食,几乎没动过。茂盛又换 了半碗新鲜的,送到老黄跟前。老黄闻了一闻,依 旧没动。茂盛突然醒悟:从前老黄总是等着小黑吃 完了才过来的,老黄的每一顿饭都是由小黑开场。 没有了小黑,老黄竟然不知道如何吃饭了。其实在 有小黑之前,老黄也是孤单的。只是有过了小黑的 孤单,和没有过小黑的孤单,又是很不一样的。

“你总得习惯,一个人吃饭。”茂盛拍了拍老 黄的头说。

这天睡到半夜,尿急,茂盛起床上厕所,突然 发现老黄蹲在窗台上,仰着头,怔怔地盯着窗外。 刚开始茂盛以为它在看路边的树。时已腊冬,树叶 早已落尽,露出枝桠间一只乌蓬蓬的鸟巢。老黄爱鸟,从前也时常蹲在窗台上看麻雀从树枝间飞来飞 去的。那时的树枝叶茂密,鸟巢藏得很深。这会儿 鸟巢裸露着,却不知里头是否有鸟雀栖息。没有 风,光秃秃的枝桠和孤零零的鸟巢像纸剪的景致, 边角犀利,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茂盛才明白过来,老黄不是在 看树,而是在看月亮。月已经圆了一大半,澄澈透 亮,照到哪里,哪里就像抹了一层清鼻涕。 老黄的眼中也有一层那样的光亮。 那是眼泪。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老黄一直不吃不喝,一 动不动地蹲在墙角。茂盛去宠物店买了一个湿肉罐 头回来喂它,它只轻轻舔了一口,就作罢了。老黄 平日最爱吃湿肉罐头,只是罐头太贵,茂盛没舍得 买。

我拿什么来拯救你,你这个大傻瓜? 茂盛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茂盛打开电磁炉烧水,正准备煮面,突然发 现蹲在墙角的老黄耳朵抖索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 阵低沉的呜咽声。顺着老黄的目光望过去,茂盛发 现在半明不暗的路灯光亮里,外边的窗台上出现了 一团模糊的黑影。那团黑影先是圆的,后来就变 长了。它把自己拉成细长的一片,紧紧地贴在窗户 上。紧接着他听见了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是黑影在抓窗。 老黄的身子一下子紧了起来,纵身一跃,嗖的 跳到了窗台上。老黄猝然醒了,仿佛刚刚经历了一 场漫长的冬眠。几乎是同时,老黄和窗外的那团黑 影各自伸出了舌头,疯狂地舔着对方——隔着一层 窗玻璃。它们的口涎在沾满灰尘的玻璃上清理出一 大一小一里一外两个干净的蒸腾着热气的圆。茂盛 终于看清楚了,窗外的黑影是三天前离开的小黑。

茂盛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小黑就迫不及待地把 自己的身体挤了进来。茂盛下意识地看了看小黑身 后——路上没有人。 小黑冲进屋时用力过猛,身体一下子失去平 衡,滑倒在地上。小黑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却没能 站稳,茂盛这才发现小黑瘸了一条腿。小黑的身上 沾满了草秆和泥沙,皮毛脏得起了结子,前爪的肉垫上扎进了几根刺。茂盛拿过一块湿布来,正想擦 一擦小黑的身子,老黄咆哮着冲过来,挡住了茂盛 的路。老黄的毛发根根竖立如针,茂盛在它的眼神 里看见了丛林和火焰。

茂盛明白了,老黄也有自己的地盘。小黑就是 老黄死守着的那块干净地儿,容不得别人闯入。清 洗和疗伤只能是老黄的事,他插不进去。

等他煮完一碗挂面出来,小黑已经是一个湿 淋淋的线团,一路沾染的泥尘已经随着口水吞咽进 了老黄的肠胃。小黑簌簌地发着抖,大概是饿,也 是冷,一只前爪蜷缩在胸前,正在大口享用猫碗里 的湿肉。湿肉放久了,已经结了一片泛白的硬皮。 它吃饭的样子依然如故,一梗一梗地扭着脖子甩着 头,仿佛湿肉里藏着尾巴,或是骨头。老黄蹲在它 身后,静静地看着它,两眼眯成一条细缝,尾巴一 下一下地敲着地板,仿佛在为小黑的舞蹈打着节 奏。

小黑吃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 么。犹豫了片刻,才一瘸一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猫 碗。老黄起身,朝猫碗走去,在它们相互交错的那 一刻里,老黄习惯性地停住了,扭头看了--H艮lJ, 黑,仿佛在问:“你真的,吃饱了?”小黑没有回 头。老黄这才蹲下来,将自己下半身的重量安然地 放置在地板上,开始低头吃饭—_这是三天以来老 黄第一次进食。

老黄很快吃完了那半碗湿肉,茂盛又添了一 碗干食。老黄再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小黑——那是呼 唤。小黑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小黑坐在碗 的那头,老黄坐在碗的这头,老黄没退,小黑也没 抢,它们各自吃着各自的饭,猫粮干硬的颗粒在它 们的齿间发出尖利的碎裂声。 终于吃饱了,它们躺在猫碗旁边的地上睡着 了。它们都已经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将身体挪 移到沙发上。温暖和饱足像一层丝棉裹着它们的身 体,将它们瞬间推入睡眠的深谷。小黑既没有枕在 老黄的胳膊上,也没有爬在老黄的身上。小黑不再 蜷成一个紧紧的球,它把自己的身体肆无忌惮地摊 开了,像老黄那样,露出一片粉红色的肚皮。茂盛 惊奇地发现,小黑几乎是一只大猫了。小黑和老黄 脸对着脸,鼻子挨着鼻子,四肢相触,搭成一个一头小一头大的圈圈。

茂盛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息:“小黑在我 这里。”

可是他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茂盛下班回家,看见门前坐着一个人,正靠在 一个箱子上睡觉。那人的头埋在臂弯里,他看不清 脸,衣服和箱子他却是认得的:衣服是一件脏得泛 着油光的桃红色腈纶棉外套,箱子是一只拉链已经 爆开的蓝色拉杆箱。

是赵小芬。

她睡得很沉,当他把她推醒时,她嘴角上挂着 一丝口涎,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蠢相。她的睑依旧 脏,倒不是化妆品,而是尘土。

他知道她会过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不打电话 直接来了。

他打量了一眼她的拉杆箱,不知道该不该让她 进屋——她给他下过的套子尚记忆犹新。 她看出了他的犹豫,就笑了,说大哥我不会给 你添麻烦的,我已经买好明天早上的动车票回家。

他吃了一惊,问你挣够钱了? 她离开这里才四天。假如她没有在路上踢到一 个金元宝,她得洗多少双脚,经手多少个男人,才 能挣够那四千块钱?

“我大姐来电话,把我短的那份也挣出来 了。”小芬说。

茂盛犹犹豫豫地把女人让进了屋。女人走在 他前面,佝偻着腰,一只手护着肚子,身形有些古 怪。他的Jb抽了一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串龌龊 的联想:一间光线不足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一个即 将失去一只肾子的父亲出来开门。在朦朦胧胧的夜 色中,他看见门口站着五个浑身尘土、体态臃肿的 女儿。

女人一进屋,躺在沙发上酣睡的小黑突然惊醒 了,呼的一声跳下来,呜呜地叫着,叼住了女人的 裤腿,尾巴摇得像一阵风。

女人用脚尖勾起小黑,一下一下地晃悠着,嘴 里喃喃自语:“你这个,你这个,良L,N狗吃了的 坏东西。我哪儿都找过了,怎么就没想到你跑这里 来了。十站地,十站地啊,你怎么就认得路呢?”

老黄警惕地跟了过来,围着女人绕了一圈又一 圈,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咻声。老黄的神情跟几个月 前第一次见到女人时一模一样,可是茂盛知道,老 黄的心情却大不相同:那次是狐疑和试探,这次是 嫉妒和提防。

人终于放下了小黑,解开外套,从里头掏出 一个内容饱实的塑料袋,放到桌子上。 “我买了两个盒饭,油爆虾,挺香。” 茂盛这才醒悟,女人一直把盒饭捂在身上保 暖。 “请你吃的,没毒。”女人见他不动,就把他 推到了饭桌跟前。 茂盛想说我吃过了,可是他的肚子却发出了一 阵不知廉耻的呼喊。 两人便坐下来,开始吃饭,却都无话。女人的额 角—会儿鼓,—会儿瘪,那是女人的话在寻找出路。

“小黑是救了我一命的,因为我不想活了,那 个时候。”女人终于开口。

又是一个,苦情桥段。茂盛想关闭一切感官的 闸门,可是耳朵好像不是脑子养的,耳朵总在寻找 任何一个时机悖逆着脑子的教管。

“那一天,我第一回带人回家。完事了,心里 闷,就到街上散心⋯⋯走一步,都疼。”女人断断 续续地说。 “走到街口,风一吹,我突然醒了。天,这是 我的第一次,我怎么就没给李云九呢?” “李云九住在我家那条街上,小学中学,我们 都同班。他缠了我好多回了,每一次我都说,等你 找下了工作,再来找我。到后来,我倒是把自己, 给了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陌生人。” “我怎么,这么傻呀,这么傻。”女人反反复 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像是一架年久失修的唱机。

茂盛觉得一只虾卡在了他的喉咙口,往下咽往 外吐都扎着喉咙,一样疼。

“那天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江边,越想越郁 闷。这才是第一回啊,还要多少回我才能挣到四万 块钱?我怕熬不到头,我不想熬了。我正要往栏杆 上爬,突然有个毛烘烘的东西,绊住了我的脚。我 低头一看,是只猫。其实它哪是猫啊,看上去也就 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我抱起来,它还盖不全我的手掌。我心想哪个心狠的娘,能扔下这么小的崽 呢?我要是不救它,它活不过一个晚上。我就把它 带回家来了。”

“它太小了,还不会喝奶,我就去药房买了个 针筒,往它嘴里推牛奶。后来它就活下来了。我救 了它,它也救了我。”

茂盛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个的哥,一天到晚在 路上走,他不知听过了多少个故事。他的耳膜,早 已被各种各样的故事磨出了老茧,他自以为刀枪不 入。他已经练就了一样本事:他总能用一两句话, 或某种表情,甚至一声哼哈,来应对那些讲故事的 客人,叫人觉得他在听,也听进心里了。而只有这 个故事,这个叫赵小芬的女人的故事,叫他第一次 感觉辞穷。

“你这几天,都住在哪里?”半晌,他才换了 个话题。

“同事家里挤一挤。”她说。 她说的并不是实情。至少,不是全部的实情。 她在同事家里挤了两夜,后来同事的男友来 了,她只好去长途客运站的候车室里过夜。

“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明天早上,我开车送 你去车站。”他说。

她没有推辞。她的嘴唇轻轻地翕动了一下,他 看得出来她还有话说。

“茂盛,大哥,你能帮我收养小黑吗?它现在 大了,在背包里待不住。他们不让我,带上车。” 她迟迟疑疑地说。

茂盛踌躇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反正把它 们分开了,两个都得死。”

两人便接着吃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突然,女人噗嗤一声笑了。 “大哥,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内裤。” 茂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想说的是“胡说 八道”,可是话出口的时候,不知怎的,却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晾内裤的时候,都是面朝外的,我妈说这 样就不会沾上脏东西。可是那天我回家,发现裤子 翻了个个,里朝外了。”

茂盛的面皮涨得赤红,烫得像点了一盏火油 灯,汗水流下来,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他是一个窃贼,就在手里捏着赃物的时候,被 人拿了个正着。他纵然有一百条簧舌,也找不到一 个可以逃脱的借口。

“其实也没什么。我大姐夫在广东打工,我大 姐常说男人一个人在外边,不好活。”女人说。

茂盛睑上的火油灯渐渐暗了下去,赤红终于退 尽。女人就有这样本事,能把最丑的东西摊在光亮 底下,不动声色地说了,叫人觉得那不过是一桩每 日都有可能发生的寻常小事。和女人身上的那些幽 暗的秘密相比,他的秘密算什么?大不了是一粒尘 土。

“那你,为什么,没找我?”茂盛突然有了胆 气。这句话其实是句老话,在他肚子里已经捂了好 几天了,差点捂出了霉味。

女人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撕着手指上被中药泡 出来的裂皮。撕狠了,流出血来,就把指头含在嘴 里咝咝地嘬着。 “因为你是好人。我不找好人。我不想你对不 住,日后你要娶的那个女人。”她说。

早晨茂盛开车送小芬去动车站。 “路上多长个眼睛,放点零票在身边就行了, 别在人眼前掏钱包。”他叮嘱她。 她说知道了,钱已经缝在贴身口袋里了,钱包 里只有五十块钱,应急。 过安检的时候,女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 包,塞到他手里。

“一会儿再打开。难熬的时候看一眼,说不 定好受些。”女人进了安检门,又回头补了一句: “我没洗。” 茂盛打开纸包,是一条内裤——那条黑色的、 缝着蕾丝、钉着一朵红玫瑰的内裤。

茂盛抬起头来,大声喊着女人的名字。 “过完年,你还回来不?” 女人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却没有回头。 女人拖着那个拉链已经爆开的蓝色拉杆箱,融入了 熙熙攘攘急于归家的人流。

(《花城》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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