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名楼，不仅仅是建筑学意义上的有名，而是像刘禹锡所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岳阳楼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滕王阁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观，鹳雀楼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豪迈，那黄鹤楼呢？黄鹤楼有崔颢挥笔、李白低眉的传奇，足矣！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空悠悠：深，大的意思。悠悠：飘荡的样子。
历历：清楚可数。
萋萋：形容草木茂盛。
乡关：故乡。
烟波：暮霭沉沉的江面。
这首诗写得太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好到诗仙李白亲自给它打了广告。根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记载，李白壮年时到处游山玩水，也到处题诗。他游到湖北黄鹤楼时，诗兴大发，正想题诗留念，忽然抬头看见楼上崔颢的《黄鹤楼》，看完之后连称：“绝妙！绝妙！”写下了四句“打油诗”:“一拳捶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然后就此搁笔，悻悻而去。所以，黄鹤楼现在还有搁笔厅，纪念这件事。
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呢？半真半假。假的部分是那首打油诗，明朝文学家杨慎，就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作者，已经考证出来了，这首打油诗其实是一个禅师写的，李白本人并没有说过“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假的部分。
但是也有真的。什么是真的呢？李白对这首诗佩服得五体投地是真的。李白也写过黄鹤楼，而且有两首非常有名，一首是《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另一首是《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但是这两首诗都是绝句，不是律诗，而且这两首诗虽然写到黄鹤楼，但都是借题发挥，借景抒情，与黄鹤楼本身关系不大。所以，要说崔颢题诗之后，李白不敢再直接写黄鹤楼，是可以成立的。
更有说服力的是什么呢？李白虽然没有写黄鹤楼，但是他写了《鹦鹉洲》。只看前四句就知道了：“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不是和崔颢的句式完全一样？这是干什么呀？这就是模仿啊，为什么模仿？崇拜呀。就跟现在偶像穿了一件衣服，粉丝们也买一件同款的是一个道理。让大诗人李白都这么崇拜，当然能说明这首诗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南宋大文学评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在诗人辈出的唐朝，能评上第一，这就不得了了。
这首诗究竟好在哪儿。先看前四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之名因为黄鹤而起，而黄鹤的传说，在历史上有两则，一是仙人子安骑鹤，另一则是三国名臣费祎费文伟驾鹤登仙。两位仙人的故事就是黄鹤楼的来历。我们现在旅游，只要是人文景点，都会自然联想到景点的来历，比如看到姜女庙，就会想到孟姜女哭长城；看到少林寺，就会想到十三棍僧救唐王，这是人之常情。崔颢也一样。他登临黄鹤楼，立即想起了神仙驾鹤的故事，然后这四句诗就奔涌而出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到底有没有？神仙到底有没有？就算有吧，它们也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地上只剩危楼高耸，天上只有白云孤飞。抚今追昔，斯人不在，是耶，非耶，亦幻亦真耶？四句诗一气呵成，一种茫茫渺渺的苍凉感立刻扑面而来。正是因为这四句太顺畅、太自然了，所以，可能让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黄鹤这个词出现三次了。要知道，这是一首七言律诗，这样的言语重复本来是格律诗的大忌，而且平仄也完全不对。但是，就是因为它气韵连贯，有如行云流水，所以没有人觉得不妥。这就是《红楼梦》里，林黛玉跟香菱讲诗的时候说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这就是不以词害意。
接下来，从思接千古要回到现实中来了。现实中诗人在哪里呀？在黄鹤楼上。登高临远，俯瞰滔滔江流、莽莽平川，他看到了什么景象？看到的是一派明媚春光。这就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先极目远眺，春日的暖阳照耀之下，对面汉阳平原的春树历历可数；再往近处看，江心的鹦鹉洲上，只见一片芳草萋萋。这景色太美了。长江江面的银色、大树的碧色、洲上芳草的无边翠色，往上看还有长天的蓝色、云彩的白色，整个笼罩在阳光带来的一片明亮之中。这是色彩美。这个音韵美不美？美呀！“黄鹤”“复返”是双声，就是声母相同；“此地”“江上”是叠韵，就是韵母相同；再加上“悠悠”“历历。”“萋萋”这样的叠音词，整首诗就显得特别清朗，特别铿锵，不看色彩，只听声音，也像春天一样。
从追忆写到现实，从渺渺茫茫写到历历在目，该收尾了。怎么收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人本来是白天登楼的，因为景色太美，流连不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薄暮时分。薄暮冥冥，江上笼罩了一层轻烟。这时候应该是倦鸟归林了吧，那在外面飘荡的游子呢？难道不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思乡之情吗？“江山信美，终非吾土”呀。其实不用等到薄暮冥冥，就在诗人俯视芳草萋萋的时候，乡愁已经油然而生了。为什么呀？因为《楚辞·招隐士》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诗人为什么要写“芳草萋萋鹦鹉洲”？因为《招隐士》这句话，这种情感，已经在他心里生发出来了。所以说，乡愁就像一颗种子，始终种在心里，看到芳草萋萋的时候，这颗种子已经萌动了，到了烟生江上的时候，这颗种子就破土而出，于是，一种渺渺茫茫，抓不住但是也赶不走的乡愁，就一下子把诗人笼罩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整首诗从渺渺茫茫开始，到中间的历历如画，再归于最后的渺渺茫茫，从天上，到人间，再到天上，一派自由自在，一派行云流水，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绝对是神来之笔，盛唐气象。
说到这儿，我特别感慨才子和江山的关系。才子一定要饱览大好河山，才能吸收山水的灵秀之气，创作出动人的作品，这就是汤显祖所说的“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江山如果没有才子吟咏，也会容光失色。中国所谓四大名楼——鹳雀楼、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如果没有那些著名的诗文，怎么会有如今的影响力？这就是刘禹锡所谓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