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组诗《饮酒》里有一首如下: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最近看叶嘉莹先生讲陶渊明,开篇就是这首诗。
诗里那只离群的鸟儿,“日暮犹独飞”,好不孤单、凄冷。
当理想在现实无处安放,就只能离群索居,寻一处孤松,在劲风骤雨中自我保全吧。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读完前几句,忽然想到了贾宝玉。
当青春终于走到尽头,大观园里的姐妹们一个个离开,往昔像断线的纸鸢,逐渐远去,最终化作一个黑点消失。
我们的贾宝玉,是不是也会像那只鸟儿一样夜夜声转悲,一夜更比一夜凄呢。
对宝玉来说,这首诗写的正是他的结局吧。
《红楼梦》里,宝玉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不会变老。
第39回里,刘姥姥说:“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道:“比我还大好几岁呢!”可见当时贾母在七十岁上下。而当时宝玉的年龄在十二三岁左右。
到了第71回,贾母八十大寿,近十年过去,宝玉、黛玉、宝钗、探春,他们依然还是那群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没有丝毫的成熟迹象,岁月仿佛在大观园里凝固了。
在高鹗续写的结局里,贾母去世,宝玉当和尚的时候也才十九岁。
他仿佛永远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心里装着少男少女们最纯真的梦。
可是,这个梦实在太过美丽,美到容不下光阴荏苒、岁月经年。
当时光的痕迹将大观园的甜美静谧一一打破,同时破灭的,还有宝玉心中对时间凝固的期许。
丫鬟金钏儿投井自尽,他坐在王夫人旁边垂泪,像个失却玩伴儿后啼哭的孩子。
迎春出嫁,他心里不是滋味,“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
晴雯去世,他独自一人跑到芙蓉花前悼念,边哭边诵念那首《芙蓉女儿诔》。
紫鹃骗他说黛玉要回原籍,他“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两个眼珠儿直直地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芙蓉花下,他悼念的只有逝去的晴雯吗?岁月冲蚀,宝玉试图与时光对抗,可一切都是徒劳。
离群的人好像不再是贾宝玉,而是从小一起陪伴长大的姐姐妹妹们。
在内心深处他一直守卫着那座大观园,可繁花流水依旧,赏花人却不知所踪。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内心深处呼喊,只为留住最美好的年华,可光阴总与人作对,究竟流水落花春去也,太匆匆。
想曹公所写若皆为自身亲历,当他回忆往昔,发现皆已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时,面临的又是多大的悲哀。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就像陶渊明,拯济斯民的愿望既难实现,那就只能投身山野,尽全力保存自我吧。
随着黛玉去世,贾府破败,宝玉心中的大观园也化为乌有,再也无法复原,终只能了却尘缘,寻一棵孤松,也算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