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要吃饭的，一顿不吃饿得慌。细数下来，我吃过中学食堂、里弄食堂、部队食堂、农场食堂、大学食堂、机关食堂和单位食堂。小时候，家长“双职工”的同学，头颈里挂着钥匙。上午放学，他们去食堂吃午饭。小学有食堂的不多，就去里弄食堂，茂南食堂就在我们弄堂底。那时，吃食堂的羡慕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却满怀着对食堂吃饭的好奇和向往；双方就像围城里外的人。
没食堂的苦，有食堂的甜
一天三顿吃食堂，先是在农场；我一共吃了近两年的时间，除去回家休假的日子。
我所在的星火农场深井队（后改生活服务连）是个小单位，1976年到队时，只有四十来人。因为人少，觉得抽三四个人办食堂划不来；因而没有自己的食堂。
那时，搭伙在隔壁农场政校。不要说吃人家的受气，就是不吃人家搭个伙也要受气。交了油票和搭伙费，可收工晚了就买不到菜，有了好菜也被开了后门吃不到；黑板上的菜谱是花样少且长时间雷打不动。大家意见不小，可吵闹都没用；锅铲把子握在人家手里，只得任人宰割。
我们没下来前，搭伙在河对岸农场染化厂，也是这样的情形。于是换到了政校，谁知天下乌鸦一般黑。队里的老职工，深情回忆搭伙市卫生干校的好时光，听得我们的心，飞向隔了两条河的地方。
政校食堂也有大放光彩的时候。我在1976年7月5日（周一），也就是吃政校食堂第13天的日记里写道：“平时菜是很差的，每顿只有二三只菜，尽是些夜开花、卷心菜之类的玩意儿。可是，当这几天支部书记、副指导员们办学习班了，那就大变样了！……晚上的菜花式多，肉、鱼样样有，晚上还放电影。那块写菜谱的小黑板，总是写得满满的。和平时相比，真是天地之差。……我们队里大多数职工，中、晚两餐都是二三角以上。用我们的话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但等学习班结束后，那又和过去一样了。”
原来一顿饭用不了一角，可这样的好日子最多三天结束；再说学习班也不是每月都办。最终，队领导痛下决心，抽出人来自办食堂。正巧，坐落连队新址的食堂也刚刚造好。
有了自己的食堂，舌头和牙齿仍免不了打架。有人说，菜里的肉片薄得透明，放在眼前看得出人，有点灯影牛肉的意思。风来手要捂住碗，不然肉片要吹跑了。有人还把黑板上的“花菜炒肉片”中的“炒”字的“火”字偏旁擦掉，这只菜就成了“花菜少肉片”。
两年里，食堂采购员换了4个。食堂没办好都归结于采购员，是他菜没买好。在这700多天里，炊事班也先后换了三批人马。那时，在食堂干活是份好工作，我们称“奶油差事”。虽然烧早饭要起早，总比太阳底下、刮风下雨在室外做生活要轻松舒服。而且，人在近水楼台，亏待不了嘴巴和肚皮。上海人把食堂里做的叫做“饭乌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1959年的张家宅里弄居民食堂（本报老照片）
我是队里机修工，有时帮食堂焊个铁铲，小修小补。一天午饭，我刚把碗从售饭窗口抽回，打饭的G凑到窗口，低声说：“侬个饭上头蒸过香肠，饭里有油水，阿拉有数伐。”这揩油是真生活，我当然是感激。那时，一个月只能吃一趟肉，每人限购一客。
回想起来，那时吃饭速度快，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小时候吃饭慢，父亲从部队探亲回来见了，说要带我去看看战士是怎么吃饭的。有意思的是，到电视台工作后，一个做卫生节目出身的领导却对我们说，吃饭要慢才健康，还说“一口饭，含十里”。这样来看，只有侄女小时符合这一健康吃饭的标准；她是一口饭，含一小时。
人就是有那么一点矛盾和纠结。食堂在时没觉得它好，到没食堂了，又生出想念。单位有食堂，到底还是幸福的。
吃食堂的家什
吃食堂，碗筷要自己准备。一般都备一大一小两只搪瓷碗，小的盛菜，大的打饭；遇到吃汤，那就小的做汤碗；饭菜并在大碗里。此外，送进嘴巴的家什，绝大多数是一只不锈钢调羹，备筷子的少。毕竟用调羹，无论吃饭菜和喝汤，一方便二快捷。
搪瓷碗哪里来？基本来自父母或兄弟姐妹的单位。过去，大多数单位会给员工发大、小搪瓷碗，有盖的搪瓷杯，上印单位名字和编号。星火农场没这福利。我1984年一进电视台新闻部，办公室的M就带我去领饭碗。单位真是好，不仅给你饭吃，还给你吃饭家什。到1990年代，还发过一个不锈钢茶杯。我已不记自己那套碗杯的编号多少？但仍记得父亲的搪瓷碗、杯上写着：007。
无论在农场还是在大学，搪瓷碗上的单位名称总是引人关注，令人遐想。但没见有市委市府，也没见部队的。有的单位不印全称而是简称，队里有只碗写着“重床”；开始吓人一跳，以为是“重症病床”；又不敢问。后来总算明白，“重床”原是“上海重型机床厂”；属于有分量的国营大厂。
在农场时，队里不少男生吃饭不用搪瓷碗，而是用中号的“钢钟镬子”。把饭菜全部倒在里面，吃起来方便，洗起来简单。上海人叫的“钢钟镬子”，其实就是铝锅。听老职工说，搭伙市卫生干校时；人家看到我们吃饭用“钢钟镬子”，没吓死宝宝，也让干校那些知识分子大眼瞪小眼。还有更奇葩的，某连几个男生随地小便被罚，扣工资给每人买了个痰盂罐。其中一个不爽，就拿着它上食堂打饭菜。为出效果，还在里面倒进黄乎乎的茶叶水。
吃食堂少不了排队，排队等候也少不了有人拿调羹“当当”敲碗。有时，食堂开饭晚点，更是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在农场，啥人排队时敲碗，被领导见到就惨了；一把夺过，飞向窗外的芦苇丛。
1978年，我从农场考进大学，又开启四年吃食堂的生活。吃饭家什还是“老三篇”，一大一小两只搪瓷碗，还有一只调羹。但变化还是有的，毕竟从知青变成大学生，从乡下进了城，从农场到了高等学府；多了一块汏碗的揩布。而且让母亲做了个饭袋，把碗、调羹、揩布统统放在了里面。每天出寝室就吊在书包上，一路晃荡奔教室去了。记得父亲所在的部队吃大灶的食堂内，有放碗的橱，一人一格，省得把碗带来带去。
1960年，居民们正在乌鲁木齐里的食堂里选买自己爱吃的小菜（本报老照片）
进电视台后，吃食堂还是用大学里那套吃饭家什。约在上世纪90年代，吃饭不需自备吃饭家什了，但调羹还是用自己的；觉得卫生。后来，全部用食堂的碗筷，但我还是选一次性筷子。
吃食堂还要有饭票菜票，外省还有米票和馒头票。我把饭票菜票用橡皮筋扎在一起，正面是饭票，按面额从小到大叠好；反面菜票，也如此排列。饭票最小是一两，最大一斤；菜票是一分、五分、一角。有的单位是专门印制自己的饭菜票，第一行是单位名称。小单位就买印刷好的现成饭菜票，盖上自己的公章。饭菜票多是纸质的，也有塑料的。现在用卡，告别了饭菜票。
到食堂买饭菜票要付搭伙费，在计划经济年代还要付油票、粮票。1993年4月取消油票粮票后，吃食堂只要钞票就行了。但搭伙费免不了，在台里食堂充值100块，实际入卡90，扣掉了10元搭伙费。在我的电脑里，还保存一张《申请》：“集团人力资源部：因一日三餐在食堂用餐，每月集团打入卡中的伙食补贴已不够开销，急需充值，以救燃眉之急。现申请充值200元（免搭伙费），望予玉成。谢谢。”
现在，食堂搭伙费已取消，充100块，入卡100块。
食堂是“半个指导员”
食堂是什么？单位一前领导说，“食堂抵得上半个指导员”。一听就知道当过兵的。指导员就是政治指导员，是我军连级单位专做人思想工作的干部。食堂若具这样的功能，怕是与“民以食为天”有关吧。
大学同学C来自工厂。他说，当年厂领导到车间叫大家加油，有工人回应：加油要食堂来加。言下之意就是叫食堂的菜烧好点，油水足点；它一加油；大家就有干劲加油。刺激靠物质，落脚在嘴巴。关于这一点，工农有共识。我下乡的农场有句话：啥辰光饭碗汏不清爽了，日子就好过了。饭碗只有小菜油水多时才汏不清爽。那时，市区每人每月配给5两油，城镇4两，农民只有3两。
读大学时，学生吃的西部食堂伙食，不能与它隔壁的教工食堂相比。于是，托人买教工食堂的菜票；那一角一客的叉烧，味道确实不错。食堂对教工是“半个指导员”，对学生不是。
学生食堂也有呈现“半个指导员”时。到复习迎考阶段，学生食堂加开一次，晚上七点卖烂糊面等夜点心，让晚复习同学“唱空城记”的肚子无后顾之忧。还未到点，食堂就排起长队，人声鼎沸。穿上海人叫“线衫”“线裤”运动服的体育系学生，明目张胆插队；只要队伍里有一个穿“线衫”“线裤”的，就会出现一片穿“线衫”“线裤”的。大家不敢怒不敢言，就是对体育系女生也怀有同样敬意；说：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过。
那么，怎样的食堂才能抵得上半个指导员？其实，大家的嘴巴并不刁，没要你烧出御厨水平，也没要侬便宜得倒贴。只求花样不单调，价钱较适中，味道过得去。不要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有不少人不去食堂而是往外走。
我看到成为“半个指导员”的食堂，早先有宝钢。午饭的菜十选四，两荤两素、一汤一饭一水果。想吃面，浇头八选三有荷包蛋、大排、宫保鸡丁、花菜肉片和雪菜肉丝等。不管吃饭还是面，只需7.5元。而当时，宝钢四周的社会餐馆，同样一份大排加雪菜肉丝加荷包蛋的面是9.50元。最近有上海发电机厂，10块钱能吃四菜一汤；还有饮料水果。
单位食堂的小菜干净而实惠
最羡慕是运动队的食堂。拍摄上海女排新闻，只见午饭的汤就有4个；她们吃的菜只只都有厨师的编号。我想，这不是为名，而是一份责任。记得5月22日，到莘庄基地拍摄刘翔吃饭的食堂，为他中午专做四个菜：蒜茸大虾、清炒豆苗、韭菜炒蛋、清蒸笋壳鱼。他还跑到特灶餐厅去看，那里还有6个菜可选。如他还有胃口，大厅里一线队20多菜也可品尝。
在前些年的日本，介绍企业食堂菜谱的“社食本”图书走俏。其中《谷田的员工食堂》销量高达227万册，同样畅销的是介绍电通、资生堂和三井住友银行等五家食堂25套食谱的《令人向往的企业员工食堂》。看来，想让食堂成为“半个指导员”的，不仅是咱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