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0日，正值全国人民抗击新冠肺炎的关键时期，惊悉着名诗人刘章先生辞世。惊愕之余，遂向他家电话致哀吊唁，知是心脏病猝死，深感惋惜！接着，想起前，我写过一篇与先生的交往事文字，不曾发表。现在拿出来，权做缅怀先生的悼文吧。1992年5月7日，河北涉县林业局告知我，“华夏名山”采访组，到咱们太行涉县来采访，有位诗人刘章，你想认识一下吗？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因为，我不仅正在办《崇州文艺》小报，极需高手指点，还因为“文革”前常读刘诗，《人民日报》上有一篇评论诗的文章说，我国的新诗派，大体可分为四个流派，刘章便是一个流派的代表。我便估摸，他的年龄，大约和田间、艾青等人相仿，该是一位老前辈了，他却还这样地深入基层，访问大山？下午6点半，我找到县一招3号楼他的住处，去拜访他。恰巧房门开着，我便轻敲一下门，走了进去。只见沙发上正有一个人在看资料，油黑的头发，蓝色的衣裤，脚上踏着一双胶鞋，比我要年轻几岁。他大约是诗人的秘书吧，我便向他询问刘章是否住这里。他一时未能听明白我的涉县话，透过近视镜，向我张着迷惑不解的眼睛。我只好再慢慢问一遍，他这才说，我就是刘章。说着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他高高的身材，黧色的脸膛，鼻梁高高，眼窝深深，显得有涵养有睿智。我不由得闪了几下眼睛，心里嘀咕说，这就是早已声名中外的大诗人？经过初步接触，觉得刘章很是平易近人。翌日，张副县长陪采访组到张家庄、王金庄一带采访，我也前往。每到一处，刘章都特别地关注山势景物、虫鸟草木、民宅街巷、风俗人情。他捡得三块石头，一块有鸟落电线上似的花纹，一块有人仰脸观云花纹，另一块似太湖石板状。张副县长说，有人认为，王金庄这一带可能有金矿。刘章却肯定地说，我看不会有，因为这一带全是石灰岩，有溶洞倒是可能——的确是这样：因为，涉县不仅古来就有紫云洞，清凉村不久前还发现了青龙洞。说话间，迎面走来一个头戴花饰草帽的山村少女，骑毛驴从我们身边走过，刘章取下身上的相机，赶紧追着拍摄，又问人家住址姓名。而后才对我们说，我每次拍过，都要洗出来给人家寄一张。接着又说，人，应该有来有往，不要像我的一位朋友，用钱时，从我手里拿去40元钱，到了广州发了财，我到广州，人家却不认识我了。然后把话题一转说：“学诗要先学做人，没有人品，哪来诗品。”接着他说我：“你就很厚道。”晚上，他不惜失去聆听张副县长介绍植树造林情况的报告，应邀为涉县的业余作者做诗歌创作辅导。先生说：“写诗要独树一帜。我不做朦胧诗，那诗不好懂。比如有一首朦胧诗，发表在一家刊物上，有几句错排进另一首诗里，读者却没有人发现，只有作者自己讲出来，可见没有多少人能读懂。而白居易的诗，连老妈妈都能听懂。为什么我们今天的人，还不如古人呢？”言谈间能听出，他很崇拜白居易，他自号乐天走卒。他写新诗追求古典化；写诗词追求现代化。他以《山行》一首为例：“秋日采诗去，山深石径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他说，这一首虽然犯“孤平”，但也不再改了，不能以词害意。写诗要开掘深意，并且以“丢蛋”的游戏做例说，可以开掘出人生好像一个怪圈，多少辈子走不出去这个圈子。晚间，他向石家庄家里挂电话，询问儿媳情况，说是儿媳正值预产期，问是否已经临盆，足见他对家人的关爱。他的诗作，有不少是抒发亲情的。并说，如果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你能深情地爱人民吗？9日，游城东南的紫云洞，他采得一株多年生植物，用塑料袋装上。又采得四块石头，几次以舌尝其味，而将一块扔掉了。一路之上，他随行随吟，常以膝代桌记录些什么。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这里“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前天晚上我去看他时，他把电视当作收音机听着，图像模糊得不成样子，原来他没有架室内天线。那时，也许他并没有注意电视画面，而是正在构思着诗篇。离涉县时，我向先生求稿，他虽有了新作，却说需带回去推敲后再给我。不久，他把六首新作寄来，我们发在小报的头版头条。先生在诗后附言称：“涉县《崇州文艺》很有特色，愿将近作《崇州吟草》奉上，请涉县诗友评头品足，指出谬误，并祝《崇州文艺》愈办愈好。”谦诚热心，耀眼纸上。，我创作了一部神话叙事诗《女娲九章》，3千多行。出版时，才想到该求人写篇序，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生。但又觉得，了，先生对我还有印象吗？而且今日为文，常有孔方兄打搅，先生能轻易赐序吗？但凭直觉，我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不料他却说，癌术过后，精力欠佳；又忙，实在抱歉！我正自叹找的不是时候，连连嘱他注意休息，多多保重，犹犹豫豫，不愿意放下电话，电话里却又传来清晰的声音说，要不，我给你题一下书名吧！我听了这话，当然是又一阵惊喜。《女娲九章》以先生的题字很快付梓了，我高兴地把样书送给他。因见他身体很好，知道业已大愈，心里一阵高兴。临去时，我便讲了愿听到先生对长诗的批评，他愉快地答应说，我这就看。但是，仅仅隔了四天，先生即用16开的稿纸，写来一封好几张的长信。他在信中对长诗作评说，“一字以概之：好！”“如果在五六十年代问世，我想，可能会引起诗坛轰动的”，并因此称我为“你是真正的诗人”。信封里另装32开“刘章便签”一张，便签上说：“我推辞写序，因不知你诗好，又实在太忙，现在读完了，为之惊喜。怕丢失，我已复印留底，原稿寄你留念。你可以交任何报刊发表”。文末又注：“打印题目《读〈女娲九章〉致李亮》”。先生的长信，分明是一篇专门的评论文章。而更让我感动的是，他还特地附来两件极其珍贵的礼物，一个是打印的全国诗歌报刊通讯录，另一个是先生手抄的诗界近十位名人通讯录，并嘱，不妨寄书向他们求教。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先生的书信来往，真使我受宠若惊。我征得他的同意，将长信收为《女娲九章》之代序，把还没有全部印出来的那一部分书，大改一遍，将“序”补上。在寄呈的补印书里，我还由衷地斧弄了一首小诗呈他：“先生刘章/诗坛巨匠/歪作因您题写书名/亮亮耀起一道阳光/椽笔更赐以信代序/小草也散阵阵幽香/先生刘章/我的方向。”而他致我的长信，《邯郸文学》等三家刊物先后发表。不久，老诗人贺敬之，从岭南一家报纸上，看到了刘章致我的长信，贺老便向刘章索要“九章”。先生把这一喜讯转告给我，并说他那里有书，可代我寄。我赶紧说，与其他跑邮局，不如我来得方便。于是，我问清了地址，马上把“九章”呈寄给了贺老。贺老在复我的信中说，“同意刘章同志信的内容”，“长诗采用这种形式和风格，写作取得成功。”“在当前，很难得。”而一些诗人教授编辑文艺评论家，如尹一之、樊发稼、浪波、申身、刘绍本、苗雨时、肖杰、封敏等，大都由于刘章先生让我寄书，他们才先后发表评论或专信、专电，对长诗进行了评品，并认为长诗“实为当下新诗创作的一重大收获”。刘章致我的长信，在9月25日的《文艺报》上发表后，《女娲九章》被推介到全国。
先生与我，只有来涉县时的一次接触。我是叨了林业局之光，才得以拜识先生的，实在是谈不上有太多的交往；在他写给我的便笺上，连我的姓氏都写错了，足见对我本人印象不深。但只要向他求教，他却能至真至诚至亲至切地给予帮助，把一片真心交给你。此后不久，他又与鲁迅文学奖得主李春雷一起，介绍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能不令人感佩吗？去年冬天，我有缘再去看望先生。他家的墙上，原来挂的李瑛、高占祥等人的墨宝不见了，另挂起一些新题字。依序是艾青的“诗缘情”，臧克家、贺敬之的七绝，田间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张志民的“不随黄叶舞秋风”，对面墙上除画外，又有孙毅老将军九十六岁时为之所题的“燕赵诗人，人民知音”，可见他上层交结了怎样一些前辈与师友。另一墙还挂有他一首《自乐诗》：“无争无欲自无愁，三世同堂书半楼。敢向人间夸富贵，知音百友遍神州。”因见我有爱慕之情，他当即重题一幅见赠。我回来后，谨依原韵和一首藏头诗寄他：“刘着等身自无愁，章句更上一层楼。我辈何曾思富贵，师名清誉遍神州。”也算一个报答吧。近来，我又读了他几本散文集，了解到他磨难的人生，坎坷的履历，更多地体味到他为人处事的真谛。比如他在《诗刊》帮助工作期间，对于来稿，一视同仁。即使是无名氏之作，只要诗写得好，他都会尽力成全发表；但他却退过郭老（沫若）的诗，也曾“删”过冯至老的大作。而在“批邓”的年月里，他因受命，违心地约请人为《诗刊》写诗，愧疚难当，念念不忘，真诚地着文以自责，更能见到他那颗透亮的心。这时候，我又联想起先生在涉县时关于人品诗品的论述。他在《情韵集》里曾说，“我交朋友，只要真诚待我，不问身份、地位。”他与我的交往，不正是这段话的最好诠释吗？
作者：李亮
编辑：陈国杨
邯郸日报《丛台周刊》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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