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海从没想过会跟月娘有啥来往，他只是梁府的一个马夫，因为幼年家里养马，懂点技术，所以被卖进梁府当养马工。而月娘却是梁府正儿八经的大小姐，还是正房太太生的，天生就比旁的小姐高一等。
进梁府的第六年，阿海跟月娘有了接触。
说接触也不太准确，因为一开始月娘没注意到阿海。
月娘那会十六岁，她性子跳脱，想骑马，但太太拘着让她当个淑女，不给骑。于是她就偷偷溜去骑。
梁府家大业大，有专门的马场，马夫也有好几个，有些是多年的老人了，看着月娘出生的，月娘一开始就找他们，娇娇的大小姐说几句软话，那些人也愿意满足月娘。
但他们只敢让月娘骑在小马驹上，让人牵着走几圈，他们是想讨好月娘，但更不敢让她出事，不然太太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那天老马夫吃坏了肚子，就让阿海牵着小马驹带着月娘溜几圈，最初那两圈月娘都老老实实地让牵，但她看老马夫没来，阿海又年轻，就动了小心思。
月娘让阿海松了缰绳，她要自由跑几圈，阿海一开始不肯，月娘就威胁他说，你要不干，我就把你赶出去喝西北风！他毕竟太年轻，太太和大小姐都是他惹不起的人，于是听从了。
但到底怕月娘出事，阿海就一直追着马跑，一个叮嘱月娘不能跑太快。
尽管月娘没有体会到驰骋的乐子，但她能自己握着缰绳跑几圈，已经很满足了。
打那以后，月娘每次去马场，就会找阿海，两人牵着溜了几圈，到其他人看不到地方，就偷摸松了绳子让她自己跑。
走的时候，月娘会冲阿海说一句，你好样的！
身份之差像云与泥，阿海没有动过什么旁的念头，但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好像尝到了一颗山楂，酸涩过后，却隐约有一丝甘味。
但是，出事了。
月娘骑的那匹马突然发狂，幸好小马驹力气不大，阿海在旁边盯着也没有松懈，所以急忙抱住马驹的脖子强行把它摁停，没把月娘甩下来，但即便这样，还是把她吓得哇哇直哭。
这下，事情捅到太太那儿了。
太太何尝不知道自家女儿偷溜去骑马，没出事时，她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出了事，马场里的一个也逃不了。
有几个老马夫当即就被辞退了，太太气他们竟然把月娘交给阿海这么一个年轻人看着，还差点出事。
阿海看着老马夫萧索离开的背影，唏嘘又害怕，老马夫还说，再干两年就可以养老了，所以他们才那么讨好月娘，想着退的时候能体面些，谁能想到呢。
不过很快他没心思担心老马夫了，他可是松了缰绳让月娘自己跑的啊，要是太太怪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02
阿海没事，太太说，他救了月娘，该赏，可是，他没看好马，该罚，所以功过相抵了。
后来，他才知道，月娘在太太面前没有戳破缰绳的事儿，要不然，他铁定也得卷铺盖滚蛋。
月娘也在太太面前替老马夫求情了，说全是她自个儿任性要去的，不怪他们，但是太太没答应。
那会，他们都以为是太太心狠，一点情面都不给，谁也没有意识到，太太那么做，是因为，梁府要缩减开支了。
老马夫都走了之后，阿海就担了驾马车的职，他又看到了月娘。
太太把月娘送去了一所女子学校，每天都让阿海接送，绝不让她在外头乱晃。
经过上次老马夫走人的事，阿海充分体会到了太太的狠劲，所以哪怕月娘再威胁他，他都不敢答应让她下车逛一逛。
他总说，下次和太太一起来逛吧。
月娘就撅着嘴一脸不乐。阿海讪讪的，他想说点什么，但他什么身份？嘴又笨，干脆闭嘴了。
唯一一次话多，是因为突然下大雨，路堵了过不去，月娘就让阿海进车厢里避避雨。
其实也没多少话，就是月娘无聊，问阿海是哪里人，平时都做什么。
当她知道阿海的工钱时，发出一声惊叹，然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阿海，说你太可怜了。
月娘并没有侮辱看不起阿海的意思，但太太把她护得太好，她平日里所知道的人群，跟阿海的差别太大了。
因为跟阿海有过一个共同的秘密，所以她对他有一种本能的亲近，以及好奇。
后来，月娘就经常扯着阿海说些他知道的事儿。
阿海很苦恼，他一个小小马夫，除了喂马驾马车，平日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几个男的凑一块打点小牌，再扯点闲话。
至于那些闲话，月娘一个正经大小姐，是不能听的，会污了她的耳朵。
03
阿海以为，他可以就这么一直送月娘去上学，他从来不乞求什么，因为知道没有希望，所以连想的念头都没有，他只是想，能每天都这么平平安安地给月娘驾马车，听她抱怨几句太太管得严，再叽叽喳喳地拉着他说几句话，就够了。
情字一事，他不懂，也不想懂，但它从不因为你不懂不想懂，就不来的。
一个青春正好的姑娘，笑着闹着闯进一个青年的心理，动心这回事，几乎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心动也许不能说毫无意义，但确实不会有结果。
第二年，离月娘十八岁生辰还差一个月的时候，她要嫁人了。
说嫁人也不对，她只是给人做姨太太，连花轿都没有。
太太和老爷大吵了一架，碗碟杯盏不知道摔了多少套，太太哭着叫骂老爷没有良心，送自个闺女去给半拉老头子当姨太太，你还要脸不要！
老爷吼太太目光短浅，那是个军阀头子，要不是月娘生得那样，他还搭不上这根线呢！
最后，老爷拍着桌子叫，月娘是必须要送去的，梁家不能白养了她这么多年！
太太哭晕了。
那个时候，月娘才知道，自家看起来花团锦簇，但其实都是太太在奋力维持着门面，许多下人都被借故辞退了，能省一分则省一分。
可是军阀来了，梁家受了重创，老爷想了许多办法，生意还是一日不如一日，要再那样下去，梁家就得败了。
这时候，军阀头子给梁老爷带了话，他看上了月娘，听说是某次他赞助了学校的活动，见到了月娘，一眼就迷住了。
太太气得打了自家一嘴巴子，要是不上那劳什子学校就好了！让那老头子看个鬼去！
太太实在舍不得让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姑娘去做姨太太，就想偷偷寻个人家嫁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夫妻。
04
月娘拒绝了，先不说这么做会不会惹到军阀头子，这么急匆匆嫁了，难不成还有好人家？
再说，她爹也说得对，梁家给了她十八年的锦衣玉食，她没有道理只享受却不付出。
做个姨太太能保住梁家，也不算亏。
就这样，月娘连十八岁生辰都没能在家过，就被送去了军阀头子家里。
这期间，阿海连她一面都见不着，他原本幻想着，要送的话，肯定得坐马车，到时他就能看一眼。
可是军阀头子为了表示他对月娘的中意，派了车来接，车头还挂了两朵红花，阿海躲在人群里，只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跨上了车，看不见表情。
那红，不是正红，是粉的。
粉得有些俗艳，也有些悲凉。
梁家的危机解除了，太太重新招了些下人，但气氛大不如前，太太跟老爷冷战，以前太太脾气也不好，但月娘在，能逗她娘乐，如今她不在了，整个府里的人都提踮着脚走路。
有次老爷的一个姨太太笑声大了些，被太太大骂一顿。
她的月娘在给一个老头子做姨太太，她在受着委屈，你们还有资格笑？！
有一天，太太急匆匆地要出门，喊阿海驾车。
去的是军阀头子的府上。
原来，月娘怀孕了。
太太带了许多补品过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注意事项都说给月娘听，她才多大啊，就要当娘了，按太太的意思，过了二十岁生孩子才稳当。
可，当了军阀的姨太太，还指望他能这么心疼？
太太是大家闺秀出身，她不屑姨太太这种身份，可她也觉得，有了丈夫，有了孩子，这女人也就没了别的办法。
所以她不得不劝月娘，多顺着军阀头子，往后她娘俩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太太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阿海往她身后张望，看到了月娘，她换了发型，人倒是没瘦，但是不笑了，以前，哪怕是被太太训，转头她都能笑得眼睛眯起来。
05
太太事多，但她每天都要派阿海去一趟军阀头子的府上，问问月娘的情况，就这样，阿海成了府里第一个知道月娘情况的人。
还好，月娘的待遇不错，胎儿了一天天稳当，太太叮嘱的话她都放在心里。
过了几个月，正逢太太生辰，老爷为了讨好太太，办了一个寿宴，所以月娘那里早早就问了信回来了。
到了晚宴时，跟着月娘去军阀府上的一个老仆人突然跑了过来，说月娘出事了。
月娘的孩子没了，没人给那个无辜丧命的胎儿一个说法，军阀新得了一个姨太太，对着刚流产面色惨白的月娘，也没那么上心了。
太太没过多纠缠，本就不该指望这种关系有什么情深意长。
这一次，阿海得以近距离看见月娘了，因为太太本来打算拼着把月娘带回家的，她需要人手收拾东西。
月娘还是拒绝了，军阀头子现在是对她没啥热情了，可这层关系总在的，她要真这么走了，那不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到时候，偌大的梁家，能不能抵得住他手里的枪杆子？
太太死咬着嘴不让自己哭，她原以为最娇纵不懂事儿的姑娘啊，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懂事了？她宁可她任性一点，也好过这么戳一个当娘的心窝子！
太太那晚没有回梁府，她留下来照顾月娘。
晚间，阿海就守在外头，因为大家都知道，月娘会出这事，跟府里那些人脱不开关系。
阿海听得到外头那些嘲讽声，每一个字都像往人耳朵里扎针。
他瞅了个机会，溜到月娘身边，冲动地说大小姐，你走吧！咱别受这气了！
月娘笑了一下，眼睛闪了闪，说，你真傻啊……
阿海心里一酸，就红了眼睛。
06
阿海离开了梁府，他去参军了。
他恨极了自己只是个马夫，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哪怕他想把军阀头子揍一顿，他都没有机会接近他。
无能，是多么沮丧的事儿，它让仇恨都显得那么可笑。
不过，命运这东西，不是你努力一下拼一下，你就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阿海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人，参军也只能从底层做起，他每次都想把自己豁出去算了，可他总记得月娘最后的那一眼笑，那不是他熟悉的笑，他多想有生之年，再看看十六岁的月娘骑在马上时，那样恣意的笑啊！
他得惜着命。
最后，阿海的命留着，可是腿折了。
他像条丧家犬似的回来了，
梁府收留了他，那时候的梁府与以前大不同了，以前的军阀没了，换成了日本人，而月娘，被日本军官带回去了。
军官并不见得喜欢月娘，可他喜欢征服占有一个大家闺秀，尤其月娘还是个女学生。
听说，月娘寻过死，可是他拿捏着整个梁府人的命要挟月娘，她连死都不行，他喜欢看着他们屈辱也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阿海成亲了，跟府里一个女下人，她以前伺候过月娘，跟着去的军阀头子府上，因为脸上有个胎记，一直嫁不掉，那时候，阿海每天去问月娘的情况，都是她来对接的。
后来，日本军官府上不让月娘带人，她就回梁府了。
太太撮合两人的时候，阿海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就这样吧。
两人过得还好，两个善良的人兴许生不出什么情意来，但日子却很平稳。
只是，一直没能有孩子，后来才知道，女下人在军阀头子那儿时，被人欺负过，偷偷堕过胎，伤了身体。
阿海不怪她的隐瞒，那年头，谁不是千疮百孔地活着？
07
日本人被打跑的时候，阿海都四十岁了，他听说那军官跑了，府里全乱了套，他刚站起来，妻子就稳住他的胳膊，说快走，去找大小姐！
他们都很清楚一件事，月娘活着，是因为怕那军官发疯对梁家人做什么，现在，他一跑，她指定不想活了。
果然，他们要是再去晚一步，月娘就真的没命了。
妻子率先扑过去搂住月娘，阿海跟着掉了泪。
太太也住着拐杖过来了，她用干枯的手拍打着月娘的后背，哭着喊，你这是要疼死娘啊！娘活着就是为了等你啊，你舍得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梁老爷生前跟日本人的关系太亲近，他们一败走，他的生意，名声全毁了，受不了就自杀了。
亏得太太心性坚强，一个人也支撑下来了，只是她到底上了年纪，又操劳过多，没两年就去世了，留下月娘孤身一人。
她十八岁就被送给军阀，如今她四十岁，这二十多年，她没有过一天属于自己的日子，身体被折腾坏了，精神被磨成了粉末，早就失去了自我生存的能力。
那晚，阿海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有件事，他想说，却难以启齿。
他想照顾月娘，可以什么名义？又置妻子于何地？
没想到，妻子自己提出来了。
她说月娘待她很好，自己当初被人欺负，她跟军阀头子吵过，还被打了一巴掌，后来也是她让太太帮她寻个好人家的。
她找了阿海，她知道阿海心里有月娘，但她也知道，阿海，是个好人。
好人，就不会嫌弃她的过去。
这是她的私心。
08
照顾月娘的事儿，都是妻子出面的，阿海拖着条瘸腿，四处找活儿干，他们三都没有个后，他得多赚点儿呢。
他连病都不敢生。
可是，妻子病了，总咳血，拉到医院一查，说没救了。
妻子说，别浪费钱了，回去你给做顿好吃的，吃好了，下辈子就不会遭罪了。
阿海啜着泪说，好。
妻子走的时候，跟阿海说，往后，你跟大小姐好好过。
她知道阿海的心思，也知道月娘未必没对阿海动过心，毕竟，在她凄苦的一生里，只有阿海这么一个男人，让她回忆起来时，是快乐的。
但她也清楚，只要她在，那两人绝对不会有啥，她珍惜他们的隐忍，可他们这辈子没几天好活了，想做啥，就做了吧。
阿海跟月娘在一起的那年，他六十岁了。
两人都被战乱和岁月浸染出了满身沧桑，头发花白，皱纹丛生。
但是，当阿海慢慢用手拉住月娘时，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皱纹挤成了一条漂亮的鱼尾巴。
这个笑阿海记得，跟当年她在马背上时一模一样，明媚又恣意。
此生，他还能见到，真好啊！
哪怕，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
他们搬去了乡下。
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精致的老太太和一个瘸腿的老头子，经常坐在院坝里说话。
说确切一点，是老太太在教老头子认字儿。
那一次，月娘病了，虽然她这辈子中间没过好，可年少时，太太疼她，后来，阿海也疼她，她活得不亏。
阿海就急哭了，他就说，我还不识字儿呢！等你好了，起来教我认字儿！我这辈子就羡慕你们念过书的！
月娘就笑，后来果真慢慢好起来了，阿海也真的缠着她认字儿。他想着，一天教一个，有那么多字要认，要教好多年呢！没教会他之前，月娘不会死的。
就用的粗糙毛笔，一笔一画，一字一词，仿佛把人生也写圆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