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一首诗，吟出了大观园诸芳渐散的悲音
陈能雄/文
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第三十集，在片头就响起了音乐《紫菱洲歌》，旋律荡气回肠，歌声苍凉旷远。观众一听这歌声，就感到一种悲凉凄清的氛围。这首歌词是贾宝玉在紫菱洲吟成的一首诗。诗歌原文是：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诗与贾宝玉的其他诗歌相比很普通，七言八句，粗粗一看以为是一首七律，其实它不算律诗。除了诗中有出律的地方外，韵脚“冷”、“影”、“梗”、“枰”、“情”平仄混用，而且颔联和颈联都没有对仗，“不胜愁”和“压纤梗”、“不闻永昼”和“燕泥点点”词性不能对仗，小说中说这是贾宝玉吟成的一首歌。
诗句虽然不合律，但却显得更为真实。因为当时的贾宝玉垂头丧气，愁绪满怀，又有些痴痴傻傻的，他能有什么好心情斟酌词句呢？如果贾宝玉还在琢磨着哪个地方韵脚用错，哪个地方出律，哪个地方没对仗，那么只能说明他还不够悲伤，“为赋新词强说愁”。真正体会了愁滋味的人，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的，正如辛弃疾少年时喜欢登楼作赋，等到他识尽人间的愁滋味，登上高楼，却已经没有那个雅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却道天凉好个秋”。
有人说，贾宝玉对晴雯真好，为她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芙蓉女儿诔》，也有人说贾宝玉还是不够爱晴雯，要不然他怎么会有那么好兴致，把祭文写得瑰丽多姿。贾宝玉此时在紫菱洲写的诗句，有失工整，却是真情流露，恰如愁到深处，脱口而出的句子，这才是最打动人心的诗句。单纯的一首诗我们读不出特别的味道来，倘若结合当时大观园的情景，就会感到悲意顿生！
金陵十二钗都是天生丽质的女子，还有跟随她们的丫鬟也很出色，她们貌美若花，用鲜花来代指她们再恰当不过。从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等姐妹搬入大观园，到史湘云、薛宝琴、邢岫烟们也入住园中，群美会聚，如朵朵鲜花绽放于花圃中，争奇斗艳。贾宝玉是这么多美女中唯一的青年男子，他自号“绛洞花主”，名副其实。大观园群芳最后一次团聚，是在芍药花盛开的季节，她们一起为“花主”贾宝玉庆生。当晚，很多女孩子都抽到了一枝花签，如薛宝钗抽到牡丹花签、史湘云抽到海棠花签、林黛玉抽到芙蓉花签……每一朵花都象征她们，签上的诗句也隐含着她们的命运。
群芳会聚，又像是学生的毕业季，过了今天，明天就各奔东西。“绣春囊事件”发生后，王夫人命人抄检大观园，原本平静的大观园顿起风波，闹得许多姑娘花容失色，司棋、入画被撵了出去，薛宝钗则搬出大观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后王夫人整顿怡红院，晴雯、蕙香，还有芳官等几个女伶全部被撵走。离开了大观园，这些鲜艳的花儿瞬间枯萎，有抱屈而死的，有出家为尼的……
贾宝玉还没有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又听闻二姐姐贾迎春已经许配给孙绍祖，邢夫人把她接出去住了。贾宝玉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他只想和大观园的姊妹们一起吟诗作赋、游戏玩耍，最怕她们舍自己而去。他想起以前大家一起欢乐团聚的日子，悲从心来，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那几日，贾宝玉经常到贾迎春曾居住过的紫菱洲徘徊，以前贾宝玉每次来这里，远远就能听到女孩子的欢笑声，以及对弈敲棋的声音，如今人去屋空，棋盘也沾上灰尘泥垢，满目是寂寞寥落之景，但觉那轩窗屏帐都有一种寂寞萧然之意。贾宝玉见到此景，有感而发，随口吟了一首诗，87版《红楼梦》的剧组把这首诗谱上曲，并起了个歌名叫《紫菱洲歌》。
秋天是花残叶落之时，贾宝玉的《紫菱洲歌》写于这个季节，也象征大观园的群芳逐渐凋零散落。我们从贾宝玉的诗中也能看出花草枯萎的景象，这隐藏着群美离散之兆，比较明显的一点是诗中的“芰荷”、“菱叶”象征着丫鬟香菱。香菱原名甄英莲，判词里有一句“根并何花一茎香”，她代指清洁高雅的莲花，改名为“香菱”后，她又代指池塘中的菱角。莲花和香菱都一同生长在水池中，如今秋风瑟瑟，吹乱了残荷菱叶，荷花飘落水面，与荷叶分离，一片凄凉颓败之景。
当贾宝玉吟诵完诗句后，香菱就那么凑巧地在宝玉面前出现了，这也是她暗合了诗中“芰荷菱叶”的遭遇。香菱和贾宝玉说起了薛蟠即将迎娶夏金桂的喜事，天真的她还希望与未来的少奶奶一起吟诗作赋，尚不知祸患将至。贾宝玉作为大观园群芳的核心人物，他已经敏锐地预感到夏金桂会对香菱不利。
果然，刚过门的少奶奶夏金桂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香菱受到她的欺压折磨。夏金桂把香菱的名字改为“秋菱”。从名字上看，也象征着香菱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为荷花菱角都是在秋天枯萎的，夏金桂在“菱”字面前加一个“秋”字，无疑是给香菱致命一击。
之后，大观园中不好的消息接踵而来，贾迎春被丈夫虐待致死、林黛玉含恨而去、贾探春远嫁他乡、贾惜春出家为尼……大观园最后成了一座寂寞冷清的空园子，人迹罕至、鸟兽悲鸣，人们都不敢独自进园子游玩。一座富丽堂皇的大观园，因众位姑娘的到来，更加锦绣繁华，也因诸芳的散去，而变得残败不堪。
贾宝玉的《紫菱洲歌》，是在写将要出嫁的贾迎春，也是在写即将面临厄运的香菱，同时也是写大观园逐渐散去的姑娘丫鬟们。作为“花主”的贾宝玉怎能不为之悲伤呢？他的这首诗，正吟出了诸芳渐散的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