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都河，一条波涛澎湃、历史奔腾的河流。
八十六年前的1934年秋，夜色苍茫，一支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队伍，穿着草鞋踏上了艰难险阻的长征。
八十六年后的今天，两岸葱茏，一群90后年轻人将汗水汇入洪流，在脱贫攻坚奔小康的新长征路上激情行进。
6月28日，《关于支持赣南等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的若干意见》（简称《若干意见》）出台，党中央、国务院给赣南儿女注入最强脱贫动力。
《若干意见》出台八年后的今天，赣南最后4个贫困县——于都县、兴国县、宁都县、赣县区已全部脱贫摘帽，革命老区光荣实现区域性整体脱贫。
于都河浪花欢腾，一浪逐一浪。撷取三朵，与你分享不凡的青春。
“超人”书记
珠塘村扶贫工作队的第一书记叫朱媛赟，是个1992年出生的细妹子，眼睛大大，长发飘飘，声音柔柔，是县博物馆讲解员中的“小甜心”。
接到驻村任职命令的那一刻，朱媛赟有点懵了。她曾在边远山村小学任教，5年后考取县博物馆。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从小把她这棵独苗苗捧在掌心，却没把她当“娇娇女”养。父亲说，朱家祖祖辈辈都不是孬种，精准扶贫进入攻坚时刻，90后干部当然不能当逃兵。
朱媛赟从小就知道，烈士证上的太爷爷朱玉祥，本来有四兄弟，他们争相当红军，三个在福建战场上牺牲，年纪轻轻没有一个有后……爷爷朱本源一瘸一拐，年轻时在公社当会计，遇歹徒抢劫，为保住公家财物，大腿被砍得鲜血淋漓还死死地拖住对方……
流淌在血脉里的红色基因，唤起朱媛赟的担当与勇气。她慷慨赴任，以最坚强的姿态，热情地投入陌生的山村。
可偏偏有人把她这个细妹子当“软柿子”。一天一大早，她正埋头整理资料，一个贫困户醉醺醺地闯进村部，大声质问：“我女儿的‘雨露计划’补助怎么还没到？”耐心回答后他仍胡搅蛮缠，朱媛赟步步退让，对方却咄咄逼人。手指就要戳到她鼻尖了，苦苦隐忍的朱媛赟突然面瘫、手瘫了。对方一时吓傻了，酒醒后来卫生院，结结巴巴道歉：“小朱书记，对不住，我一心为自己的女儿，你全心为大家。唉，你也是别人家的女儿……”朱媛赟憋了一天的眼泪滚滚落下来。事情化大为无。他女儿后来加了朱媛赟的微信，两人渐渐成了朋友。
也有人把她这个细妹子当作“超人”。曾冬香婆婆是个年近八十的苦命人，儿子离婚一走了之，留下她一把老骨头拉扯三个孩子，住在破旧的土坯房。朱媛赟有事没事到她家转悠，扫地、择菜、辅导孩子作业等。有一天，最小的孩子向她“告状”，说婆婆“死抠”，鞋子破了不给买，连本子没了也不给钱。朱媛赟追问一通，曾婆婆支支吾吾道出一块心病：手头没钱。低保账户上有钱，忘记密码取不出来，又不敢随便叫人帮忙。
朱媛赟马上带她到银行，反复试过多种密码也没用。重置密码，又需要办卡人她儿子的身份证。可是，儿子出走后近一年都没音讯，预留的手机号码早已换了。
找回密码很重要，找回儿子更是意义非凡。在曾婆婆闪闪的泪光中，朱媛赟突然懂得这一点。
朱媛赟与村干部商量，发动村里村外的年轻人寻找，通过电话、微信、QQ等方式，把工友、同学、宗族等一张张关系网铺开，在茫茫人海中打捞一个老母亲的希望。只要有一丝线索，朱媛赟就牢牢地抓住深挖下去。经历了一次次的惊喜与失望的轮回，曾婆婆的儿子终于找到了。
母子俩一起在银行取钱那天，曾婆婆又泪眼婆娑，从一沓钞票里抽出一张，什么也不说，硬往朱媛赟口袋里塞。朱媛赟推却不过，转身给了她儿子，叫他买些糖果带回家里给三个孩子。
几天后，儿子又想出外面，老母亲留不住。朱媛赟上门，跟他聊房子。安心先安家，一个家最紧要的是房子。土坯房改造的政策春风，让他们如愿盖起了两层钢筋混泥土房子。可后续没钱，新房子一直赤裸至今。朱媛赟大胆地和他做了一个约定：年底回来住新房，我负责装修，你担负买家具。
夸下海口的朱媛赟没钱有点子。线上，在社会扶贫网上登记注册发起募捐，筹集6556元善款；线下，发动村组干部、县博物馆同事帮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朱媛赟专门找来的泥工也是贫困户，塑厨灶、铺地面、粉墙壁，工钱要价最低，善款又间接帮助了这个好心人。钱还是不够，单位负责完成电线铺设、雨棚封顶，村里则包了所有的窗户安装。搬家那天，曾婆婆把老房子的一根铁丝、一个灯泡，甚至灶里的一块铁疙瘩都抠出来，朱媛赟帮她一样不落地搬到新房。她从没有尝过贫穷滋味，但从此懂得了贫穷人的世界。
隔三岔五，朱媛赟拍个照片发给曾婆婆的儿子。年底，那个浪子如约回来。母亲有了儿子、孩子有了父亲，新居里的新年，全家人笑声一片。最小的孩子直嚷，小朱姐姐是“超人”！
贫困户华有全的变化，更是让全村人见识了细妹子书记的“超能”。华有全是个50多岁的老汉，患有强直性脊柱炎病。朱媛赟通过市场调查，果断地为他指明脱贫路——养土猪，然后帮他跑贴息贷款，请养殖专家，拍抖音直播带货……从试养3头，到养100多头，华有全华丽变身，从贫困户变为致富达人。
太多太多喜人的变化，在山村里悄然发生。全村110户贫困户，故事多如星斗。
4月16日晚，山村繁星满天，闪烁着于都县退出贫困县的喜讯。朱媛赟却含着泪在写一封诀别信——不怨男友提分手，相识一年多，相处时间却不到一个月，两人沟通少，矛盾多。原先每周有一天休息，后来是5+2、白+黑奋战。明天终于可以休息，带一封信赴约，把相见说不出的话一一写上……
跑山少年
刻在生命年轮上的跑山，1991年出生的刘湖南记得有两次。
一次是16岁，从石头桥重重叠叠的山，跑向广东大都市；一次是24岁，千里迢迢从广东跑回老家石头桥。
跑出、跑进，都为脱离那个家。
刘湖南家在铁山垅镇石桥头，抬头见山、出门遇石，家家户户高高低低坐落在山上。人们在山窝窝里弄点儿庄稼，一场山雨，滚滚泥石就把庄稼连田一块埋了。顺着大山的脾气，捡油茶籽、桐树籽，挖笋、砍竹、倒树，零星补贴家用，这也是“坐山虎”才享有的馈赠。刘湖南家祖上是从禾丰镇迁过来的，“过山虎”没有山头。
铁山垅的山底下倒是有钨、铁等宝藏。苏区时期，毛泽民亲手建立了中华钨矿公司，家家户户的壮劳力被动员去挖矿，大量钨砂成为红色政权的经济命脉，滋养了新生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
挖矿，是祖祖辈辈营生的路子，却成了刘湖南家的一场噩梦。临近过年，父亲却执意要去矿里多挣点钱。结果出事了，父亲被矿石砸倒在地。经一番抢救，性命保住了，却落得半身不遂。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谁来顶？临近开学，他和哥哥争论多次未果。刘湖南读初二，只读了一个学期。哥哥在读中专，只剩一个学期毕业。一天大清早，刘湖南像只山兔，悄悄地跳出门外。下坡，上坡，再上坡，又下坡……在黑暗的重重山路上，在新年的正月里，跑向千里之外。
他跑去了广东制衣厂。厂里的白炽灯日夜不熄，机器也永远轰鸣。刘湖南把自己稚嫩的身子也加速成机器，从早上八点，一直运转到凌晨两点，节假日也不停歇。偶尔休息时，工友们叫他一块上街，他也尽量克制不去。他攒下钱来寄回家里，也寄一些到哥哥学校里。
八年来，车间——宿舍，天天两点间奔跑；老家——广东，一年却来回一次。拿命挣钱、拼命省钱，薪水年年提升，却跑不赢如流水的花钱速度。哥哥毕业后被骗去搞传销欠下一身债，奶奶得了肝病要用钱续命，后来哥哥和自己相继借债娶亲。贫穷，让半山腰上的土房在山风中加速老去……
“弃了它吧——”
“搬走吧——”
“好政策不等人，错过了这山，就没有那寨喽。”
盛夏，电波传来声声催促。24岁的刘湖南乘着滚滚热浪，从广东风尘仆仆跑回老家大山。
昏暗的老屋里，挤挤挨挨站了好些人，地上放着油米面，还有一把新风扇。他们都是刘湖南熟悉的陌生人。开始，一群帮扶干部在村里驻扎下来。结对的干部三天两头跑他家，低保、残疾补助、新农保等落实了，还有5万元政府贴息贷款，入股村里的脐橙园、光伏发电站，平常还帮忙带药买肉送进家……一次次，父亲在电话里跟他细数一笔笔金钱账、人情账。
更大的好事从天而降。易地扶贫搬迁，于都县在全省率先实施深山区整体移民“进城进园”。帮扶干部动员他们搬到县城思源社区。房子由政府先行垫资建好了，现在以成本价卖给安置户，还补贴8万元易地移民搬迁安置费。
政策虽好，可真要挪窝，却还是犹豫。思源社区紧邻县城两个工业园，进城进园是大多数安置户的脱贫途径。但刘家负债太重，光靠这条路，怕转不动全家的生计……
搬迁工作已进入倒计时，刘湖南踩着最后的时间节点赶了回来，为是否举家搬迁这件大事做最后的拍板。
刘湖南走进屋子时，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干部正在和父亲拉家常。聊着聊着女干部竟然问：“你，怎么洗澡？”
父亲怔了半晌，在轮椅上坐了近十年，从来没有人过问这个事。
“一桶水放在床前，脏衣服脱下垫在床上，上面放一个橡胶圈，坐上，把毛巾沾……”父亲一边说，一边比划。
女干部哽咽着，追问：“那洗头呢？”
……
临走，女干部感慨万千，劝他们先搬过去，说后面有什么困难再想办法。
信任，从接地气、掏心窝的句句话语间传递。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刘湖南和一千多户深山区、库区的贫困户，搬到了思源社区。社区干干净净，卫生所、幼儿园、农村E邮、便民超市就在附近，还有图书阅览室、棋牌室……
一个人的脚力是有限的，刘湖南奔跑八年，也没有跑出贫困的大山。“易地扶贫搬迁”如旋风般的巨大力量，一下子拽着他挪出了穷窝。
穷根还在。帮扶干部给刘家量身定做了一条脱贫路——开餐馆。社区周围有许多工地，客源不愁。起先是父亲和母亲在打理，后来他们分别患了结石病、子宫肌瘤病，帮扶干部动员刘湖南辞工回来接手。
关停的小餐馆重新开张，刘湖南还挂起红红的招牌——全嘉（家）福餐馆——全家人在一起是幸福的。从制衣到做厨，首先要过关的是刀工。偏偏他是个左撇子，接过母亲的菜刀，切、砍、削……一招一式练习，一刀一刀悬在母亲的心里。爆炒颠锅也危险，常常溅得满身是油，大泡小泡没间断。苦与累刘湖南都能忍受，难过的是客人不爱吃。父亲和帮扶干部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不管有没有人吃，甚至不管有没有客人进店，都要坚持做下去。刘湖南更加潜心跟母亲学习，虚心向同行请教，两三个月后，店里人气旺了起来，苦心练就的“剁椒鱼头”成了招牌菜。
滚滚财源随着汗水一起步入新年。还清债务、脱贫致富，几乎可以掐着时间计算出来。今年春节期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生意停顿了下来，父亲回了老家铁山垅。几天后刘湖南与父亲视频电话，竟看见父亲坐着轮椅在路口守卡点，周围是忙碌不堪的干部。
第二天，刘湖南带上店里所有食材，奔赴大山。
细山子鸽王
“矮崽，食茶——”鸽棚下，粗笨的大嗓门在不停叫唤。
钟新财趴在棚顶盖瓦，像铁板烧上的一只青蛙。天上高悬着火球，皮鞋烤融了，脚趾头烫得生疼，额头的汗流进了眼窝，他摘下眼镜甩了甩，俯身接了水壶。
这是盛夏的故事，24岁的钟新财用4个月的时间，一砖一瓦亲手缔造了占地3000多平方米鸽场。
钟新财不是泥工瓦匠，是毕业于一本重点院校——长沙理工大学的学生。
钟新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建鸽场，是第三次背水一战创业。
喊话的人是母亲，年近50岁，智商却停留在六七岁。当年，父亲是个穷光棍，35岁才娶傻母亲，如今已年逾六十。家里还有一个10岁的小妹。钟新财大学毕业，没有去考研，也没有在城市找工作，毫不犹豫地选择回老家马安——于都县与兴国县交界处的一个穷山乡。
行囊里背回5本养鸽书，那是他梦想的致富经。一边啃书，一边跑市场调查，而后与邻家荣湖叔畅谈打算。钟荣湖以马安村村委会主任身份给予最有力的帮助，落实产业扶贫贷款5万元，协调征地、开挖山地等。后续的场地设计、鸽棚搭建、水电安装等，钟新财则一一亲自动手，什么不会就钻研什么。3个月后，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变为黝黑粗犷的农民工，占地100多平方米的鸽场像新娘子在深山中落户。当年年底，钟新财便引进100对种鸽。与它们吃、住在一起，早上天没亮便起床打扫喂食，半夜不睡钻进鸽棚观察臭烘烘的鸽粪，日日夜夜满脑子都是鸽子，自己俨然是一只大鸽子。
开年兆头好，乳鸽每月顺利出栏，财源滚滚，半年后却戛然而止。
鸽场是片向阳地，山好水好，草木茂盛又安静，是钟新财千挑万选的鸽子之家。可是，有个老板偏偏也看中了这一带，盘下了几亩山地准备种脐橙，口口声声保证，绝不会动鸽场那100多平方米。在荣湖叔的协调下，鸽场周围50米范围确实没有被开挖，但无济于事，周围山岭被挖，环境被破坏，鸽子渐渐表现出种种不适应。
无意间，第一次创业就这样遭遇了生存危机。
第二次创业本意是救急。
年底，山里天寒地冻，钟新财却心急如焚。一个钟姓本家大哥找上门，提出将鸽场转移到一栋老房子，他愿出资七八万元合伙经营鸽场。钟新财欣然应允，本家大哥管理资金账目，钟新财负责具体养殖。经过半年的磨合，鸽场重新步入正轨。
万万没想到，美梦又只做了半年。鸽场暴发疫情，拉肚子、吐食、扭头歪脖……钟新财赶紧查书，得知这类鸽病医学上叫伤寒、腺胃炎、神经性疾病。每天一睁眼就看见死鸽子，有一天竟然死了七八十只。和着血汗泪水、泥土沙石，将鸽子深埋，两人你埋怨我没有管理好鸽场，我说你买防疫药的钱怎么没及时到位……半年时间，鸽子死了一大半，1350只鸽子只剩600多只，谁也没有心思继续经营下去，剩下的鸽子卖了2.6万元，两人平分后，空荡荡的鸽场，只剩下了无生息的鸽笼、鸽药、饲料等。合伙人说，卖卖卖，找个买家，把这些也转手变现！
钟新财没有应答，心里灼痛。荣湖叔上门跟他分析：市场行情依旧好，养鸽技术更加成熟，扶贫贷款继续用……三天后，钟新财拿着刚分到手的一万多元钱，对合伙人说，不用另找买主了，你那份就卖给我。
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但养鸽之路笃定继续走下去。
阳春三月，钟新财在细山子开始第三次建鸽场。征山地3000平方米，租期长达，总投资65万元。轰隆隆的铲车挖机震响了全村，全村人吃惊地望着钟新财像一匹马在烟尘滚滚中奔腾。
愈挫愈勇，背水一战，死而后生。
失败，给了钟新财成功的经验。他找到融资，白纸黑字签订合同，自己全权负责鸽场，股东享受分红。为节省资金，鸽场依旧是钟新财自己动手建，整整4个月后才完工。7月进鸽苗3000羽，2月底2000多只乳鸽出栏。以后每月出栏，除去每年两次换毛期，每年可以出栏10次左右。，钟新财卖出20000多只，毛收入40多万元。
今年春节后，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鸽场销售一度下降，面对采访，钟新财说困难一定能够解决，他目光坚定。告别时，看着鸽棚前身穿白大褂工作服的钟新财，我似乎看见细山子鸽王正腾空飞起，一群鸽子随之翱翔……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同一条河流却能见证一代代人的成长。新时代的年轻人啊，犹如翻滚的后浪，用青春续写着于都河波澜壮阔的历史。（作者葛顺连）
来源：赣南日报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