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开卷有益
写作的本质，就是写回忆写小事，散文尤其如此。最好是多记一些无关紧要、人不经心的小事。在你我身边经常发生，寻常可见。
——作家 肖复兴
肖复兴全新散文集《三月烟花千里梦》，书名取自郁达夫的诗：“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书中收录了31篇未发表新作，作家的文字自然朴实，以简单的语言表达生活蕴含的深刻道理。
今晚，我们共读书里的两篇散文。时间和感情镀亮了这些往事，让它们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是否用排水管充作长笛
三十多年前，我刚满四十，儿子读小学，迷上了集邮，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我跟着他一起玩。两代人之间的爱好，是相互感染，然后作用于亲情里面的。
小时候，我像儿子一样也喜欢集邮，只是没有坚持下去，上了中学，乱花迷眼，移情别恋，新的爱好，便理所当然取代了它。这样说，是说得好听些，说穿了，就是半途而废。因此，一个人能够把一项爱好坚持一辈子，是不容易的；而人的一生中，半途而废的事情总是多于坚持到底的。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五月，我从德国途经莫斯科，在莫斯科住了两天。无事可做，便是逛街，加里宁大街、普希金大街、阿尔巴特大街……如没有笼头的野马，到处散逛。那时的莫斯科经济不景气，商店里货物凋零，除了镶嵌着红宝石的18K金的戒指，好看又便宜，真没有什么可买的。
逛到一条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街，赶上中午吃饭，不过是一份红菜汤和几片黑面包，要排长队。好不容易排到我，取了这样一份简单的快餐，要自己找地方吃。旁边有一个商亭，是一个报刊亭，售货的窗口前，有一个木板做的窗沿，我把塑料餐盘放在上面，一边吃，一边看风景。
五月的莫斯科，下着雨，雨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地上积水横流，天上阴沉沉的，没有红场的壮阔和东正教堂的色彩缤纷。但人来人往，小街和大街一样的熙熙攘攘。大多人打着伞，脚步匆匆，看不清他们的脸，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们的心情。在异国他乡，更让人感到世界的隔膜。
报刊亭里，没有人，售货的窗口紧闭着。吃完了午餐，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我又没带伞，便在亭下避雨，闲来无聊，趴在售货窗口，看亭子里面都卖些什么报纸杂志。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首尾衔接，密密麻麻摆满亭子四壁的上上下下，媚眼四抛，和我们的报刊亭没有什么两样。
忽然，看见在杂志的下面挂着一串邮票。邮票很小，那一串邮票不过四五枚，不过如一串小小的风铃花，在四周五彩炫目的杂志的包围下，不注意看，几乎不会被发现。
因为喜欢集邮，到哪儿去尤其是到国外，都不忘买几枚纪念邮票，这一串小小的风铃花，被我一眼看见，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正所谓你心里关注着什么，眼睛里就会看到什么，就像你的腿受伤了，拄着拐杖，走在大街上，你会看见拄着拐杖的人好像一下多了起来。
关键是我不仅看见了那一串邮票是纪念邮票，而且，我看见其中一枚是苏联1953年发行的纪念作家马雅可夫斯基的邮票。邮票上马雅可夫斯基的半身像，是那样熟悉，这枚邮票，在《世界邮票总目录》上看见过，是为纪念马雅可夫斯基诞辰六十周年，早就想买呢。
那时，儿子收集世界各国和动物的邮票，我的兴趣在世界作家和音乐家的邮票。买邮票，找邮票，查邮票，摆弄邮票，成为那一段时间我们父子间最重要的交流，乐趣便也在其中。这枚意外相见的马雅可夫斯基的邮票，让我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让阴雨绵绵的莫斯科有了亮色和光彩。
开始，我以为报刊亭的主人是中午休息，找地方吃午饭去了，心想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谁想，过了午休的时间好久，还没有回来。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了，就再等一会儿吧。
又过好久，还是没见人影，只有“马雅可夫斯基”挤在亭子里面和我面面相觑。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下一次再来莫斯科，不知要到猴年马月，而且，即使能来，还能不能够碰上“马雅可夫斯基”，也是两说呢。就又等了下去，反正雨也没停，我也没有什么事，索性就算是在这儿避雨，看看街景吧。
我便倚在报刊亭的窗前，耐心等候，等候亭子的主人的到来，等候“马雅可夫斯基”的出来。
可是，就像等待戈多一样，始终没有等到。雨一直不停，不大不小地下着，雨水顺着亭子边的排水管哗哗地流淌着，顺着管口哗哗地流淌到街上。起初，我并没有听到排水管的雨声，等待的时间越长，这声音哗啦啦地越发响了起来，响得像一阵接着一阵的小鼓在敲，让人心里发躁。
那一天，从中午快等到黄昏，想象中的玛达姆也没有到来，想念中的“马雅可夫斯基”也没有出来。雨小了，我只好走了。
都说流年似水，往事如烟，极其容易逝去得无踪无影。但有的事情虽然很小，却容易在偶然之间如焰火被瞬间点亮，提醒你不要淡忘。在莫斯科和“马雅可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便是这样。
其实，我对“马雅可夫斯基”并非真的那么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那时和儿子一起集邮。不过，儿子的集邮和我一样，也是到上中学时无疾而终。他几乎攒全世界上每个国家的一枚邮票，那些各国的动物邮票，以及我的那些作家、音乐家的邮票，都已经放在柜子里多年，任其尘埋网封。
在莫斯科和“马雅可夫斯基”相遇而不得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是前不久偶然读到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小诗，题名《你是否能够》，诗的最后两句：
而你
是否能
用排水管充作长笛
吹奏一支夜曲？
我立刻想起了莫斯科那个报刊亭的排水管，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当初倚在亭边听排水管哗哗的雨声时，可没有想到它可以充作长笛；现在，会不会笑自己当时的等候有点儿傻呢？
床单上的天空和草地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介绍二战期间一位美术老师和她学生的一桩往事。
这位老师和她的学生都是犹太人，当时在布拉格，德军入侵后，将他们一起带到集中营关押，每人携带的行李有重量限制。但是，这位老师宁肯取出自己的一些衣物，也不忘把一个厚厚的床单塞进行李箱。
而且，她把床单染成了绿色。即使被关押进集中营，她还坚持为孩子们上课，课余，她还像以往一样教孩子们排戏演戏。这条染成绿色的床单，就是戏中的布景，是戏中的天空或草地。
这则真实的故事，让我很是难忘。我想起我的儿时，孩子天生都爱演戏吧，在我居住的大院里，我们一群孩子也曾经在放假的时候乐不可支地排戏演戏，我们也曾经拥有过戏中出现的床单。只不过，我们是把床单挂在两株丁香树之间，当作演出舞台上的幕布。
我，包括所有的孩子，即使那些比我年纪大的大哥哥大姐姐，没有一个人，将床单想象成戏中出现的天空和草地。床单，都是我们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各家的床单上的图案不尽相同，但没有一条床单上印有天空和草地，即使真的印上了天空和草地，以我们那时的认知水平，也不会有一个人想象得到，这会是戏中的天空和草地的背景，我们只是把床单当作虚拟舞台上的幕布。
现在看来，虚拟和想象，还是有距离的。这距离，到底在哪里呢？读完那则真实的故事，我常常会想，惭愧自己儿时的见识浅陋，当时只是觉得演戏好玩，不会往深里想。那时，在浅水沟里蹚水，溅得水花四溅，就觉得挺好玩的了，根本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其实还有更好玩的游泳池和更宽阔而深深的大海。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实，那只是指在岁月静好日子里长大的孩子而已。在战争期间，那些从布拉格被驱赶进集中营的孩子，绝对不是一样的心理和生存状态。同样演戏，我们是在和平的年代，四周没有过刺刀和炮火，他们却时时刻刻都有被送进奥斯维辛的焚尸炉里的危险呀！同样是演戏，我们是觉得好玩；而他们却是通过演戏，在生命危急时刻燃起最后一点儿希望。
这一点，正是这位可敬的女老师的心愿。在那些个日日煎熬时时有被送进奥斯维辛的危险之际，正是这位女老师有着这样单纯、美好而坚定的心愿，才会每晚带着这些孩子爬到楼顶的阁楼上排戏演戏。她会和孩子们一起把那条染成绿色的床单挂起来或铺在地上。
床单就是天空和草地了，缀满星星，开满鲜花。黑暗中的绿色，燃烧起绿色的火苗，让孩子对这个残破的世界，对渺茫的未来，还抱有一线希望。这位女老师，还带着孩子们在那里画画，然后，趴在窗前，看窗外的夜空和远方——那可不是我们现在说得泛滥而时髦的“诗和远方”，是真正在战争的苦难中升腾起的对未来并未泯灭的一点儿最后的希望。
每一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为这位女老师和这些孩子们而感动。我也曾经是一个老师，我会想，如果我面临这位女老师的处境，在被关于集中营之前的匆忙之中，我会想起把家里的床单染成绿色，让床单成为天空和草地，塞进行李箱里吗？在凛凛的刺刀之下，在狰狞的炮火之中，在沉重的压力面前，在临行的慌乱之中，我还能有这样一份到那里之后要带孩子们排戏演戏的心思吗？真的，很惭愧，我恐怕做不到。
在读罗兰·巴特的《文之悦》一书时，读到其中“梦”的一节，看到他写道：“梦是一个未开化的轶事，由完全开化的感觉构织而成。”不知为什么，我再一次想到这位女老师和她的学生们。
我忽然想到，那条被染绿色的床单，其实就是他们的梦啊，是这位女老师在心中先有了这样一个“完全开化的感觉”，先织就了这个梦，然后再把这个梦传递给她的学生们，让这个梦在孩子们的心里一起升腾起来，让这样的梦不仅成为了一则逸事，更成为感动我们的一个传奇。
包括她和孩子一起排戏演戏在内的一切艺术，其实，都是人类之梦。这个梦，即使再单薄、再弱小、再缥缈，却可以帮助我们抗争世界的战争等一切灾难，平衡生活的不公等一切痛苦，让我们对这个世界，对我们的生活，抱有可以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所以，他们可以将床单变成天空和草地。
而我们童年的床单，只是演戏时的幕布。
在回忆中，我们的床单，还是床单；而他们的床单，已经成为一种梦境。
《三月烟花千里梦》是作家肖复兴专门为青年朋友创作的一本散文集，含有31篇新作。作家以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把生活中看似平常的小事，点石成金。一张明信片、一块手表、一条小路、站台的每一次离别与重逢……时间和感情镀亮了这些往事，让它们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其文温馨隽永，情感细腻，充满了哲理和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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