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09年,已是84岁高龄的陆游再次来到沈园,为梦魂牵绕了终生的她写下了最后两首沈园诗: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桃李吹成九陌尘,客中又过一年眷。
馀寒漠漠城南路,只见秋千不见人。
美人早已作土,自己也行将落幕,往事如梦,前尘如风,唯一不变的是自己对她的一腔痴念,终生不绝。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可对他而言,即便是位“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大英雄,魂牵梦绕终生的依然是她。
早年那两阙《钗头凤》已在斑驳的墙壁上沉默了一年又一年,此去经年,千山万水,今夕何夕?
他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相距几近千年之遥,仿佛依然可以从他轻蹙的眉头感受那份泅渡于红尘深处的悲戚,于无能为力中将那满腹心事与深情寄于一壁之上,风干成千年的叹息与永恒的厮守。
想起木心的诗句: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
想起晏殊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想起鱼玄机的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如若尺素可以寄出,至少也是幸福的吧,无论那个人是否可以收到。可是,他又要将这经年的伤寄往何处?
此情无计可消除,于是有了沈园的千古绝唱。
绵绵思念,悠悠深情,无处可寄,情自难抑,挥毫泼墨于沈园,自此成就了千古佳话,万世忧伤。
沈园仿佛成了他记忆的牢笼,永远走不出,也不愿走出。
一、生不逢时,仕途坎坷,长使英雄泪满襟
纵观陆游一生,可谓十分坎坷:他出生后不久,便发生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乱”,北宋徽钦二帝被金兵所掳,北宋从此灭亡。
虽出生于名门望族,江南藏书世家,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成长于偏安的南宋,民族的矛盾、国家的不幸、家庭的流离,给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1153年,二十八岁的陆游赴临安今浙江杭州参加锁厅试。考官陈之茂因擢陆游第一而触怒秦桧,几得祸。
第二年又赴礼部试,因“好论恢复”而语触秦桧,被取消了进士资格。
直到1158年秦桧病逝,才得以初入仕途。
踏上仕途后,又由于坚决主战,多次被罢官。八十五年的生涯中只做了不到十年的官,且多为闲官。但这种种挫折都没有磨灭诗人的斗志与进取的激情,收复中原、还我河山始终是他毕生的理想与抱负。
自六十五岁后,陆游基本结束了他的仕途生涯。到抗金前线,亲自收复中原,万里封侯,赢得生前身后名,一直是他此生最大的理想。如今,双鬓早已斑白,只能在故乡无奈老去。当年的理想终成梦想,已成了他晚年心中最大的痛: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岁月流逝的伤痛,壮志难酬的悲哀,终老山林的不甘,让人唏嘘不已,却也无能为力。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大都深受儒道思想影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仕途通达则入世为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济苍生,安社稷”为己任;仕途不顺则出世自修,寄情于山水,在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中寻求心灵的平静与慰藉。
如拒不为新朝出仕的嵇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
而陆游不同。
道家思想从未真正抚平过他亲历山河破碎的悲痛,他的一生,都始终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哀伤于国土沦陷,悲痛于国势渐微,而自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终其一生,死而未已。
其爱国忧国之心,令梁启超先生长叹:亘古男儿一放翁!
二、爱国诗人,壮志难酬,千载谁堪伯仲间
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词文皆有很高成就,流传至今的诗作达九千三百多首。诗歌内容极为丰富,最主要的是爱国主题,其次是关于日常生活情景的吟咏以及少量的爱情诗作。
正如《唐宋诗醇》卷四二所说: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宕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为歌咏,以寄其意。
陆游晚年闲居山阴故乡,在前后长达三十年左右的乡村闲居生活中,他写了大量清新真切的田园诗。由于他亲身参加田园劳动,而不是以清高寡和、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眼光简单欣赏田园风光,因而他的诗所反映的其事也真、其情也深,给人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平淡而亲切,醇厚蕴藉。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丰收之年的喜悦,伴随流畅绚丽的山水风光,祭社祈年的风俗画卷徐徐展开。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成为千古哲理,被后人引用、推崇。
除了田园诗,表现生活感受的亦无所不包,书斋生活、诗酒雅会、应酬往来、伤春悲秋、思乡怀人、赏花观景、菱歌渔唱等,无不裁剪入诗,或闲情逸致,或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怀。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没有金戈铁马入梦来的豪情,没有塞上长城空自许的悲愤,没有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哲思,有的竟然是愁肠难解的惆怅与淡然处之的无奈。
临安城春雨如丝,杏花明艳,春色令人陶醉,徜徉于明媚的春色,朝廷偏安一隅,官员忘报国仇,直把杭州作汴州。
作者独上小楼,听春雨如泣如诉,杏花烟雨的江南美如画,想到自己壮志未酬,却又无能为力,既不能高唱,也无法寄梦,只得借这无限的春色,抒发愁绪。
世味薄如轻纱,是作者闯荡大半生的切肤之感,纵然再度回归宦海,早已没有了早年的豪情壮志与抱负,回归故乡或许是最大的安慰。
畅游在他爱国诗词的海洋里,被他那“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豪情壮志所感染,被他那“丈夫可为酒色死?战场横尸胜床笫”的牺牲精神所震撼,会因他那“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的遗憾所感伤,亦会被他那“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至死不渝的爱国之心折服。
怀壮志统一国土,含悲愤宿愿未酬。
杨万里评价陆游诗作:君诗如精金,入手知价重。
他的爱国诗作将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永不褪色,如一泓清泉,滋养着后人的精神血脉,激励着我们不忘初心,为国家富强、民族振兴砥砺前行。
三、惊鸿照影,一生痴念,此情可待成追忆
陆游的一生,大概存留两大遗憾:报国无门,爱而不得。
可以说是事业与爱情双双受挫,但他依然坚守自己的初心,为国家,为所爱之人。
起初,陆游与唐琬伉俪相得,琴瑟和谐,奈何遭到陆母的拆散,只得劳燕分飞,空留叹息。
关于陆母非要拆散他们的原因有不同的说法:其一是根据陆游的“姑恶”诗: “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怨言。”来判断是因为唐琬婚后一直无所出,所以遭到婆婆嫌弃,以致被休。古人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地存在于陆母的心中,虽然出自名门,她亦不能免俗。而陆游,大概也是个孝子,遵从母命,忍痛割爱。
另外一种说法是陆游父母怕儿子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学业从而要求休妻。根据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诗话续集》: “放翁少时,二亲教都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遣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其实这种说法也未免有些牵强。古人崇尚成家立业,正所谓先成家再立业。没有家庭的后顾之忧,才可以专心致志地成就事业。如果说陆游的父母担心儿子沉溺儿女情长而逼迫儿子离婚,这无疑不是明智的做法。
然而不论何种原因,这对昔日恩爱有加的夫妻最终分道扬镳,于各自的宿命中重生。陆游尊从母命再娶王氏,而唐琬亦嫁给名流赵士程。如果故事到此就结束,那也只是一种遗憾,然而造化弄人,一切冥冥中皆是天意。
十年后的一个春天,仕途不得志的陆游满腹愁情独自一人漫游沈园,却意外邂逅了唐婉和夫君赵士程。《癸辛杂志》记载了这一段历史 : “唐氏以语赵,遣致酒肴,放翁怅然久之”。
多年未见,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想起过去种种柔情蜜意,陆游悲痛之情涌上心头。
唐琬在赵士程的同意下,让丫鬟给陆游送去了酒菜。
眼前的故人已是他人妻,陆游感慨万分,饮下苦酒,在沈园的粉墙上挥笔提下这首千古绝唱: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哀婉凄楚,催人泪下。
唐琬,在与陆游意外重逢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加之身体一直柔弱,心中尚未愈合的伤疤再次被残忍地撕开,心结一直未曾解开,却也不能与任何人提起,不久便抑郁而亡,只留一首千古绝唱和之;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
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曾经,晨起画眉懒,红袖添香伴读书。而今陌路天涯,音讯杳无。
曾经,明月清风夜,晓看牛郎织女一线牵。而今满腹心酸更与何人诉?
曾经,许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陆游仿佛一直活在悔恨与遗憾中,多次于沈园追寻曾经的梦,是在回忆曾经那些缱绻温柔的爱恋,还是怀念那次偶然相遇的温暖与珍贵?铮铮铁骨,朗朗硬汉,有泪不轻弹,所有的心酸与无助都赋于这些与沈园相关的诗词中。
沈园˙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游沈氏园亭˙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梦游沈氏园亭˙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失去唐琬的痛,对于陆游来说仿佛是一个终生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没有陆游的陪伴,大概也是导致唐琬芳华早逝的直接原因。
于陆游和唐琬而言,他们在离开彼此的世界后,生活早已是漆黑一团。
趁年华正好,趁彼此有爱,珍惜这人世间的所有吧。
虽历经坎坷,虽仕途艰难,虽饱受情伤,他依然是那个铁马冰河入梦来的爱国英雄,那个铁骨柔情的深情男儿,那个在南宋历史上独树一帜的诗词才子,那个在中国历史上永放异彩的千古豪杰。